2010年4月30日
我私故我在
陳雲
物 累
即使在匱乏中成長,老一輩也難免亂購物,事後追悔莫及。今日的小孩,暴露在各式貨品及廣告之中,物慾熾熱,然而並無珍惜物質的生活經驗,也許不會落入老一輩的負疚之中,少些苦惱。四年前,寄養家中的小孩七歲,看中標價九十九元的玩具,我說:「這是幻覺定價。」他幽幽地回應一句:「唔係好貴啫!」如是者揀了幾件同類的汽車模型,才知道這是他購物的口頭禪,難怪店員待他特別殷勤,以為他出身富貴。嘮叨了一會,買了給他,他嬌嗔地說﹕「哼,買咗都唔開心!」此語一出,令我恍然大悟,買了也不開心,是消費社會的真相。
奇妙因緣
又有一回,我在百貨公司的散貨場千挑萬選,買了個日本小型五格抽屜杉木箱回家,確是價廉物美,於是躊躇滿志,打趣問小兒:「抽屜套盒如此精緻,不知可否用作藥箱呢?」小兒回話﹕「唔知道用途你都買?」哎,平日我牙尖嘴利,小兒耳濡目染,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孩也另有購物的絕招,就是與他琢磨良久,議定購買何物之後,到了櫃枱付款的一刻,他便猶疑起來,忽然自貨架掏出貴價貨品,好像發現寶物一樣:「這個更好,是吧?」有時兩者揀一,爭論不休的時候,也會兩件一齊買的。幸好他語言天真,只是說買,不會說大減價、優惠、回贈之類,「掃貨」更不會說了。掃貨,像是協助公司清理存貨一般,花錢得來太委屈了。粵語片中,少奶奶購物不講「買」,而是輕淡一句:「你同我包起佢啦。」好像從不愁付錢似的。豈有今日的人說「血拼」、「喪拼」的粗魯,購物都緊張兮兮的。
如是者,他的玩具我的書,堆滿一屋,只好將辦公室影印房的空紙箱帶回家,最初還興高采烈,教他玩分類和編碼,後來卻發現物件入箱之後,看不見,再買同類的物品回來,負疚感不大了。於是便換了透明的小膠箱,不過放久了,一樣視而不見。有時入箱的快感還高於購物的樂趣,儲存癖與購買慾原來是共生的,就如我與小兒,不知是苦是樂。
有一日在書房地上午睡,醒來時,他對我說:「三千年與你再見!」然後在房內繼續玩耍。當時小兒五歲,奇哉怪也。
長毛象與劍齒虎
曾經有朋友建議租用迷你倉,說全日開放,又有空氣調節,用來放鞋帽衣裳,不會發霉。思前想後,始終忍手不租。迷你倉能小能大,制約購物的能力不及蝸居斗室,遲早會愈租愈大的,而且物品放入迷你倉之後根本看不見,會買得更多。以往在政府做事的時候,也曾經將文件存入「皇家倉」(政府倉庫)。老同事告誡,物件一入皇家倉,千秋萬載,直至退休也不會再見到的了。
紓解熾烈的物慾,中產階級都嚮往簡約主義的家居擺設。然而,現代生活需要的物品實在太多,單是衣物和護理品便是一大堆。實踐簡約家居,首先要買很多日本的貯存系統,收納物件,用抽屜牆和素色簾遮遮掩掩,在家中營造第二、第三堵牆,室中有室,機關重重,看起來簡約罷了。收納系統又不是家居物品管理,物品藏好了,便難找出來,有時去買比去找還容易。
忘記也會成了樂事。一次小兒無意翻弄紙箱,層層舊物之中,發現三四歲在嬰兒床上的音樂掛鈴,有如考古學家挖出的長毛象和劍齒虎。掛鈴旋緊發條之後,仍可奏出舒曼的《童夢》,掛鈴下的月亮星辰隨之轉動。 我便叫小兒躺在地板上,說要與他玩懷舊遊戲,便提起掛鈴,播出音樂。他乖乖安躺地上,如嬰兒一般捲曲手足,捉踢月亮星辰。
清貧生活
核心家庭,少親戚朋友分享,加上琳瑯物品,家居又狹窄,就有物累之患。「屋是用來住人的,不是用來放物的,當物件不再是自我的延伸,應將之送走或丟棄。」前幾年覺悟過來,始知道古人說的物累。《莊子.天道》曰:「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物累亦稱物役,為外物所役使也。前人在戰亂長大,做人只求兩餐一宿,一句「有骨落地,有瓦遮頭」,總結了現世福樂。溫飽之後,物質再豐富,帶來的快樂很少。拼命追求金錢和物慾,只是政府和財閥將整個社會弄得充滿不安全感,於是拼命賺錢。弄得精神緊張之後,又用購物來減壓與發洩,然則高地價政策之下,家居狹小,不堪物品負荷,弄得生活更緊迫了。看以前的皇帝貴族寢室,便是清雅空靈,物品堆塞,即使是貴價物,也是貧民家。
前幾年聽朋友介紹中野孝次的《清貧思想》,說的就是不必擁有不需要的物品,了解自己的需要,只買所需的就夠了;另外是物件用壞了才買新的。這樣便不會買無謂的、同類的物品回家。說是同類,是經驗觀察了,很多人不斷購物,都不會整個百貨公司買回家的,買的都是同類型、同色系的物品。重複地買、重複地試,終於找到自己喜歡的或適合的,建立了自我認同的符號,購物便有了目的,更容易去買。產品的製造商也懂得這道理,同類型物品不斷變身和衍生,縮短消費者的滿足周期,使得購買的慾望無有盡期。若是見異思遷,漫無目的,亂買一通,反而很快便買夠了,買悶了,不會再買。
「Hello!隨便睇,隨便揀,睇啱可以試下喎。」當今的物品愈出愈粗,紓解購物慾的簡單方法,就是提高品味修養,看不順眼,那就不會去試,也不會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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