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21, 2010

「書香」久久不散 書本與教育相長 電子書普及化下為今天開幕的香港書展打氣 - 林行止

2010年7月21日

林行止專欄

林行止
「書香」久久不散 書本與教育相長
電子書普及化下為今天開幕的香港書展打氣

一、

退出《信報》經營後,內子開始裝修居所,騰出一點空間存放多年積聚的書籍,是「工程」的重點;可是,室內設計師藍圖尚未送來,iPad和Kindle已先後面世,電腦世代的小輩雖不表示意見,惟存書(不是藏書,這點筆者二○○四年寫過,不贅)萬卷不及一部電腦的事實,確令筆者望書輕歎,意興闌珊,雖說「書多未曾經我讀」,只是和它們日夕相對,天天東翻西看,偶爾撣灰理書,日久生情,下不了「散書」的決心;這些雜亂無章—內容與存放—的書終於未為電子書的普及而被淘汰!

這項有違「經濟原則」(特別是香港寸土丈金)的決定,現在看來,卻不能說是錯誤的,以書架環堵、坐擁書城,確是筆者的最大樂趣;可惜現代印刷技術大量生產的書,不論中書西書,都散發不出「書香」,未免美中不足。「書香」絕非愛書文人的「大話」,以舊式印刷品的油墨味混和樟腦丸「臭味」產生的獨特氣味,在「讀書人」嗅覺裏便是「書香」。去月與近十位友人同訪愛爾蘭都柏林(Dublin,意為黑池)三一書院圖書館開放給公眾參觀的長六十五公尺、樓高約六七層(分二格)、收藏二十多萬冊(圖書館藏書共三百餘萬冊)古書及手抄本的「長廳」(The Long Room),莫不為其藏書之豐及書架高不可攀的氣勢震懾(三一書院創於一五九二年,一六○○年開始藏書〔是年派兩「專家」渡海「遠」赴英倫搜購〕),但令我們印象良深的是「書香」,一種從古籍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何以氣味歷數百年仍「芬芳」撲鼻?—令人發思古幽情。

據朱家溍在《故宮退食錄》(上下卷,九九年,北京出版社)中〈我家的藏書〉一章所記,「書香」分為兩種。其一是書房中「萬卷琳瑯,致多善本,几案精嚴,庋置清雅」,這種讀書環境散發的氣味,可說是「抽象」的「書香」;具體的「書香」,朱氏認為「應該就是書散發出真的香味。書確實有香味,但並非任何書都能散發香味……線裝木板書或抄本書都有香味,而平裝鉛印書沒有香味。影印的線裝也沒有香味,而有油墨味。木板書的味也並不一致,譬如晚清時代,金陵、崇文等書局所刻印的書,紙墨都平常,所以缺乏香味。宋元刊本、明代精刻名抄古色古香自不待言。且從近代說起,例如民國初年董康所刻書,道咸年間許珊林所刻書,康、雍、乾三朝武英殿修書處的木板書、銅活字和聚珍板,以及蘇州詩局、揚州詩局、棟亭家刻本等,都是刻印精良墨香四溢的書。藏書之所四部分門別類,當然有香味的書和無香味的書在一處排列,於是滙合發出全面的書香」。又說:「個人的書房……絕對不兼作卧室或餐廳使用。這樣的標準,架上群書的紙墨香和楠木書箱、樟木夾板,配合散發出幽香令人神怡。春秋佳日,窗明几淨,從窗紗透進庭前花草的芬芳和室內書香滙合,花間的蜂喧,使人覺得春意盎然。夏日,庭前蟬聲聒耳,濃蔭蔽地,檐前垂着斑竹堂簾,室中則清涼無暑,這個季節,室中楠木樟木和老屋的黃松樑柱都散發濃郁的香味,使書香倍增。冬日陽光滿屋,盆梅、水仙的清香配合書香經久不散。但書房如果安放火爐,則書香和梅花水仙都為之色香驟減。隆冬季節只好在取書時盤桓片刻略享清福,即攜書回到溫室閱讀。具備上述條件,則群書永遠靜靜地發着書香。」環境有異,然條件相近,那也許是「長廳」仍有「書香」的原因。

不過,這種「書香」,今已難見。鉛印書不管平裝精裝或「豪裝」,俱淡然無味,縱有「香味」(如「豪裝」書封面散發不能稱為香味的軟膠味),在空調環境下亦很快消散;用經過「科學處理」以驅蠹魚以杜蟲蛀的雜木實木做成的書架書櫃,當然亦無半點木香而油漆氣味不數月便消失於大氣中!

二、

家中書架或擠塞或疏落的書,不論是不經意的存書或刻意經營的藏書,都有非電子書所能企及的「功能」,我們常見若干中外學者作家以至社會賢達憶兒時受家中滿壁圖書的感染,偷讀「禁書」或一知半解地硬啃經典從此愛上讀書養成終生愛書習慣的往事,可見家中有書確有好處(如果你不以為愛讀書是壞事)。大概是受她媽媽的影響,小孫女早是「書癡」,兩三年前,她在筆者的書架上看見《What is your Poo-Poo Telling you?》,學步時已知PP是什麼的她,既驚且奇,用「你怎能看這樣的書」的懷疑、責備眼光望着筆者,但好奇心令她忍不住取下翻閱,當然半句亦讀不懂(這是本半學術性著作,兩位腸胃科醫生合撰;為數年前筆者寫便便系列時的其中一本參考書;近年多次「再刷」,想為暢銷書),自此她對書架上的書頓生興趣—由於她已七歲多,略識之無,許多書都得拋上高架或藏之於密,以免被問時設詞答非所問。

令筆者為家中沒有白壁只有書架釋懷的是,最近在《社會分層及流動性研究學報》(《Research in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Mobility》;可於Sciencedirect.com下載)上讀到一篇題為〈書香之家與讀書有成—書與教育的二十七國調查〉(〈Family Scholarly Culture and Educational Success — Books and Schooling in 27 Nations〉),按其統計表所列不止二十七國,皆因把中國分為農村及城市「兩國」、德國仍分東西、南非則共有白、黑、有色及亞洲〔屬「榮譽白人」,不歸「有色」〕「四國」,如此分類,顯見調查的精微),網上刊出日期為今年一月十二日,這篇由四名在美國大學任教的社會學家,窮二十年之力,在「二十七國」對七萬多人(家庭)調查後撰成的論文有兩點結論(這是筆者的歸納),其一是家中存書多寡與後代受教育程度高下成正比;應該注意的是,家中的書必須受愛護(esteemed)、被閱讀並從中獲得樂趣。換句話說,家中的書若只被當作「擺設」,應視為傢俬一部分,不屬本文討論的書。其一為出身「文化家庭」(Cultured homes)的兒童,在學校的表現通常比較出色,當然,出色是多方面而不僅僅限於考試成績。

調查顯示雙親教育程度低(或文盲)而家中無書的兒童,平均受教育年期為七點六年(這種情況,在中國及葡萄牙甚普遍;見頁一八○);有二十五本書家庭的小孩比出身無書家庭的,多讀兩年書,而家有五百本書的,又比「二十五本」的多受兩年教育—這意味高中(High School)畢業甚至升讀大專院校……二十年加二十七國資料,論文分析極為精細,什麼「組合」(雙親教育程度與存書數量)都有,這裏無法一一引述;惟其指出「百分之四十來自雙親未受教育的無書家庭的小孩充其量只讀九年書,而雙親未受教育家中卻有不少書(book-rich)的小孩有百分之八十八讀九年書」,顯示家中有書遠較雙親教育程度重要。另一項值得注意的發現為只有百分之三的無書家庭的後代考進大學,有書家庭的小孩讀大學的百分比則高至百分之十三,如果雙親皆為大學生而家中存書五百冊(或以上),有百分之三十七小孩進入大學……不過,論文似未提及「強迫教育」,如果政府立法規定適齡兒童必須完成若干年免費教育,家中有書無書少書多書便與後代的教育程度無關宏旨。

在受調查二十七國七萬多家庭中,百分之十家庭無書(先進富國家中無書情況亦非罕見,這令筆者想起多年前在美國紅蕃家庭作客,進門前國務院派來的「陪同」半開玩笑地強調其家中唯一「一本書」為茄汁樽上的標貼!)、有十本書的佔百分之十三、二十五本的為百分之十六……有百本書以上的只有百分之十八;這七萬多家庭的平均存書為一百一十二本!

那些據說只讀Kindle不讀印刷磚頭書的電腦世代,本文引述的統計當然不具任何意義,而電子書由於不佔空間且價格遠較低廉,因此電腦世家可以或應該擁有更多的網上書,可惜電子書不易與他人分享—那本PP的書若只存於Kindle,小孫女又如何得見?!

據昨天(七月二十日)《華爾街日報》消息,亞馬遜指其Kindle在「逆境」中銷量大增—其售價從二百五十九美元降至一百八十九美元後,銷量便增三倍;西雅圖一書店每賣百本精裝書便賣一百八十「本」電子書,電子書真是來勢洶洶。可是,電子書亦有缺點,而且是足以改變人性的大缺點;七月十七日英國《衞報》有〈慢讀的藝術〉(〈The Art of Slow Reading〉)一文,痛陳電子書(及網絡資訊)令人「蠢化」(stupider)之害,因為上網的目的在求多求快,上網者無法元神歸一、深入鑽研,讀起來更是囫圇吞棗,結果縱有得益亦流於膚淺表面化,於其智性的提升並無受惠。一如如今主張「慢食」(slow food,有益健康)及「慢遊」(slow travel,五天七國遊可以休矣)漸成主流,「慢讀運動」(slow reading movement;原來莎士比亞和尼采都曾作此主張)正在醞釀中。「慢讀」意味全神貫注,這樣的閱讀才能帶來樂趣和進益(讀到不合理或文理不通處亦知棄之;時間最寶貴,經濟學家因此主張「讀不下去的書,應馬上放棄」)。Kindle只是「中途宿舍」,而且會令人思想跳躍,不能集中精神(如此什麼事都做得不好)……從讀好書到讀書好,最好是捧書慢讀,如此才能把書中的養分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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