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23, 2010

事功殆因團結誤 道術敢為天下裂 - 練乙錚

2010年6月23日

練乙錚
事功殆因團結誤 道術敢為天下裂

筆者上周提出一個觀點,認為泛民主派成功分成兩翼,靈活性大增,三黨在政治光譜上的相對位置拉開,合理化了,能推出不同的民主政治綱領、政策和策略,供應「政治市場」上泛民一端的民眾內部政治需求,故此形勢大好,不是小好。

傳統智慧認為「泛民沒有分裂的本錢」,但這個看法只在最基本的層次正確,在策略性的、具體運作的層次,卻大有問題。別的不說,從前泛民群眾投票要配票,效果不好,何秀蘭一度「出馬」失利,便是例證,皆因各民主黨派提供的「政治產品」太雷同,派內各黨、各參政者之間的異化不夠故也;換句話說,當時的民主派太團結。

和和氣氣地團結,給泛民群眾的感覺良好,但實效一直不彰;去團結而趨異化,反可逆境求勝。從五區公投到最近的政改一役上看,此結論更為清楚。民主派分成兩翼之後,港人意識裏很快普遍確立了一重要論述,那就是「當權派不讓步,香港社會無可避免激進化」;這個論述已經、並會在今後產生強大作用。

民主黨向中間移動

然而,要確立這個論述,單是社民連激進化,還不夠說服力;到後來,連一個根植中上階層的公民黨也激進化了,社會大眾才看清政治形勢,統治階級才感到事態嚴重,知所應變。民主黨方面,也正正因為公社兩黨激進化,它才可向中間挪移而不再擔心在「友好競爭」之中失去部分群眾;它一旦向中間移動,便取得與中央談判的回旋空間,逼得當權派讓步。

民主派演化出兩翼,主要是通過五區公投完成的,社民連功不可沒,其他兩黨亦各自作出恰到好處的的反應;期間,雙方齟齬不絕,當會令泛民群眾擔心甚或失望、反感,但筆者認為,客觀而言,那不過是「產品異化」過程中的必然現象,不能避免,因為群眾不一定能接受理性異化而須動之以情,故民主派之間的罵戰縱使難聽,也並非絕對壞事。上述異化過程不靠共識,卻天衣無縫,因為有「政治上的無形之手」在運作。

政治競爭的內涵非常豐富,但其結果是否一定最好?就實現香港真正民主雙普選而言,以當權派接受「區議會改良方案」為標誌的六二三階段性結局,長遠是有利還是有害?這是關鍵問題,筆者有如下看法。當權派一方有兩股勢力,一是是北京的政治力量,一是本地資產階級,兩者大處不盡相同卻有互相利用的餘地,其他當權派陣營中人,都依附在這兩股勢力底下,有些是一身事二主,包括特區政府一些高官及部分傳統左派在內。

筆者分析過,當權派之中,最堅決反對政改即最反動的力量,不是北京而是本地資產階級,其基本立場之一便是凍結現有功能組別,不僅反對民主黨方案,連特區政府提出的區議會小圈子互選方案也絕不支持,因為對他們而言,今後最理想的結局便是政改永遠原地踏步;至於西環,觀乎其近月的行為及言論,概未與中央保持一致、「轉軚」最慢最不情願,則其為本地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所收買,十居其九。「區議會改良方案」獲中央接受,輸家便是本地資產階級及中聯辦。衝垮此路障之一角,是民主黨近月努力成果之一。

其次,由於中央已決定直接干預本地政改,泛民今後直接與之博弈,不能不注意中央處理香港政治事務手法的一貫特點:關鍵事上,言而寡信。八十年代以來,中央對港人作的重要諾言,包括「一國兩制、港人治港」、○七年起可以雙普選等等,一一落空,而挖空心思、扭盡六壬炮製出的新概念如政改五步曲(比原來多了兩步)、功能組別不一定違反普選原則等等,卻層出不窮。

事實上,中央政府的政治信用比起特區政府的更不如。因此,泛民今後作政改要求,要以「現貨交易」為主要原則;其他一切多年之後才兌現的東西,不太值得爭取,因為如果有「需要」,中央大不了不要面,來一個人大決議,承諾便化為烏有。

此次民主黨提出方案之後,在談判過程中不斷有所退讓,但退讓的東西說到底,現在都不足惜,因為都是要求中央給出的種種兌現期七年以上的「期貨」,如終極方案、路線圖、普選定義等;爭取而沒退讓的,卻是眼下這屆「立會新增區議會議席由三百多萬市民投票產生」這件「現貨」,可謂得宜。

與寡信者談判,一鳥在手,勝過十鳥於林。當然,便是這件「現貨」,中央要反悔還是可以,只不過言猶在耳,巧立名目不容易、政治代價比較大而已;最好的保證,還得靠全體泛民從不同方面不懈施壓,務求令中央貨真價實。

民主運動形勢大好

「區議會改良方案」當然只是通往真正雙普選的細小而不完全保證有所得的一步,其負面已由激進派深入分析,不必在此多說,但筆者認為,爭取成功了,重要概念意義還有兩點,俱不在於其本身:

其一,是讓「民主派為反對而反對」之說不攻自破。先是五區公投打出新局面,顯露了民情,特首面對此形勢,不得不與激進派人物認真對話,中央則更因此知道有必要審時度世,開展了與民主派溫和翼的談判。

如果泛民領袖都是脫離群眾、為反對而反對之輩,則最高權力認真與之溝通,毫無必要,何苦來哉?故政府近日的行為已反證,這些久被當權派誣衊的反對派,其實是一直以來真正最為民主建港而反對政治特權的社會精英,是光榮的反對派;當權派再要口不擇言,只能是自打嘴巴。

其二,是向泛民群眾闡明「泛民雙翼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大道理。此次民主黨及其盟友有所建樹,必須認識到,是客觀上有公社兩黨和社會上大批激進派作強大後盾方能達致的;若港人只有柔軟一面,共產黨會聽你的?

再打個比喻說,短跑好手預賽跑出了名次,應部分歸功那個只提供反作用力的起步器;況且,以後再要入圍進半準決賽、準決賽乃至決賽,還得靠那放地下沒跟着你跑的東西。故激進派這陣子便是批得猛、罵得兇,溫和派裏裏外外也別反應過度,反而是要對當權派惡意抽水保持警惕,及時作適度反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毛主席這句詩後面的典故,溫和派抽象繼承還用得着。

自五區公投至六二三,政治板塊挪移,民主運動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但今後還得靠各方出牌理性、精準,才可繼續有所斬獲。因為對手是強大、聰明、綿密的,而且資源豐富。

Thursday, June 17, 2010

大辯論前夕對政事的三點看法 - 練乙錚

2010年6月17日

練乙錚
大辯論前夕對政事的三點看法

關於政改,筆者有三點看法,提出來予大家參考。

第一點:特區政府角色錯位。按《基本法》精神,特區政府的定位應該是全民政府,在法治範圍內仲裁社會上不同利益、價值和觀點矛盾,從而促進社會和諧。就香港特區內政而言,它的政治立場應該是開放的,除了遵守法律底線之外,本身不另設既定立場,而只擔當積極的調解角色。

如果甲社群與乙社群在某政策上對立,特區政府的責任便是幫助甲說服乙、幫助乙說服甲,以公正清晰的民意比重為壓力,成功令彼此向對方讓步。仲裁的結果應該不是某方全面得勝,另一方徹底敗落,一方意氣風發,另一方灰頭土臉,而是按民意比重大致持平。

香港本地法也規定,行政長官不能隸屬任何政黨,便是對此全民政府概念的最佳說明。這是很好的制度設計,十分適合香港。

偏離憲制角色

但是,特區政府在政改事上,一開始便偏離上述憲制角色,以某一方全權代理人的姿態上場打壓另一方,其結果是原本屬於社會上不同社群之間的矛盾,演化為政府與大多數市民之間的矛盾,這不僅令矛盾變質,毒害社會,更因違反全民政府公允原則,引起受壓一方加倍反感,無可避免地加深矛盾,導致仇恨、疏離。

以政改問題中的功能組別為例,永久保留功能組別最符合大資產階級既得利益的願望,故與民主派在此議題上直接交鋒、爭持、談判乃至大辯論的,應該是大地產商大資本家如李嘉誠、陳啟宗、郭氏兄弟,或他們的生意朋友和政治代理人如田氏兄弟、梁振英等,而絕對不應是特區政府行政長官和他的主要官員。

既得利益囊中物

可是,實際情況剛剛相反,曾班子「御駕親征」,整部政府公器降格為既得利益的工具;高官上山、下鄉力竭聲嘶、揮汗如雨推銷合乎既得利益心意的政改方案,資本家大人物及其政治代表卻氣定神閒坐吃免費政治午餐,偶爾說一兩句風涼話。何解?特區政府一眾高官已成既得利益囊中物是也。

第二點:西環的立場不可能不受既得利益的金錢腐蝕。關於這點,有一般推理和具體推理。大陸人民都說無官不貪,也許言過其甚,但貪官總是十分之多;國家官員和黨干部到香港工作的,被揭貪污要「雙規」者也不少,但只能是冰山一角。在西方,高官議員其門如市,出入都是大企業或利益團體僱用的說客,隨時準備以貪腐手法影響政策左右大局。

在香港,西環最能影響中央對香港政改的取態,香港的大資產階級對此哪能不利用?與西環打交道的貴客因此如過江之鯽,能登堂入室者亦大有其人;西環的國家黨政幹部難道都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一過深圳河便坐懷不亂,身上的貪腐細胞如電路開關那樣,中央派來之前一按便止貪?筆者閱世數十年,不會相信。

西環的政改立場,特別是關於資本家最在意的功能組別的立場,自那令人哭笑不得的「GDP貢獻論」出台後,與本地既得利益愈扣愈緊,從未反覆過,故筆者推理,中間有貪腐交易的可能性大於一半。

此是一般推理;具體推理則基於最近一位西環官員的言論,筆者試作較深入分析。特區政府推出的政改方案包含所謂的「區議會方案」,那明顯是中央授意的,是通往「一國一制」的過渡方法(對此筆者去年有詳細分析);但此方案弱化原來功能組別的維護商界利益作用,香港的大資產階級和商界絕不喜歡。怎麼辦呢?最好莫如借刀殺人把政改拖死,然後把責任推在民主派身上。這個結局是中央不願見到的,絕招便是由西環出手。

大家知道,爭取政府方案通過,中央明白只可智取、不能力敵,故北京最近的有關談話,口脗十分溫和;假如擺出一貫兇相,只會像曾政府打擊六四悼念一樣,效果適得其反。

中央這個取態相當成功,於是有近日與溫和民主派的溝通對話;若中央再作實質退讓,難保沒有通過方案的可能。

對既得利益而言,這就壞事了。於是,大家看到前天西環要員郝鐵川的忽然強硬乃至全無邏輯不可理喻的發言。郝的那些說話,唯一作用便是刺激民主派群眾,造成強烈急升的反對聲勢,迫使溫和民主派終止溝通、投下反對票!筆者提議中共中紀委徹查郝鐵川有無收受利益。

第三點:民主派兩翼此時堅持各自路線,可收客觀上互相配合之效。筆者估計,溫和派能爭取到最低綱領的可能性不大,最終還是要無功而還,投下反對票。那為什麼還應在現階段繼續忍辱負重與北京低調周旋呢?原因很簡單,要讓中間群眾對北京心死。

分兵兩路 形勢大好

你放低身段了,低得連同志們也翻臉成仇了,夠溫和了吧?可北京依然半步不讓;中間群眾這才看得清清楚楚,以後對北京不再存有幻想,溫和民主派到那時候回歸激進,才能把這部分群眾轉化為扎實的反對派。

在群眾當中,有些天生比較激進,另一些性格比較慎重,看到真相才相信;溫和民主派爭取後者,要兜一個大彎,這點氣力不能省。

余曾大辯論前夕、五區公投之後,民主派能分兵兩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

Tuesday, June 15, 2010

擺放孫氏銅像劉校長為何前恭後倨?- 練乙錚

2010年6月15日

練乙錚
擺放孫氏銅像劉校長為何前恭後倨?

中文大學校長劉遵義因推卻在校園擺放孫中山先生銅像,再陷政治風波。比起民主女神像事件,此次內情較為曲折,更值得留意,我們或可從中了解劉校長說的「政治中立」的涵義,從而更明白他的辦學理念。劉氏榮休在即,然溫故知新,亦有助社會人士對後來者形成合理期望。

明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劉校長去年年底主動向孫中山先生孫女孫穗芳女士提出要求,在中大校園擺放一座由她提供的孫先生銅像,並答應於今年二月底,後者到中大演講時舉行豎立儀式。但銅像運到之後,劉校長卻一拖再拖,先是不無牽強地告訴孫女士在選址、安全等問題上仍有待討論,然後又告訴她說願意「賠償損失」,似乎暗示要退出協議,後來更乾脆把擺放銅像的事推得一乾二淨:由下一任校長「全權解決」。 如此前恭後倨,乍看令人費解,其實不然。

中共不特別尊重孫中山

共產黨一向對孫中山先生並不特別尊重,最多稱他作「革命先行者」,雖肯定他的「聯俄容共」政策,但認為他的革命不徹底,走西方議會民主道路更是要不得,歷史地位根本不能和毛澤東比,故中共紀念辛亥革命從來低調,只不過明年是一百周年,搞紀念有對台統戰價值。

黨內負責統戰工作的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兩年前便把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建國六十周年和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並列為大陸近年三大紀念活動,把辛亥的意義刻意拔高,並讓一些受政協領導的「民主黨派」在政協會議上建議兩岸政府聯合一起紀念辛亥。

去年年底,此合辦主張更由大陸國台辦向台灣方面提出。大陸有此動作,台灣愛國急統派如新黨主席郁慕明等,便積極高調響應。說實話,辛亥是兩岸有某程度共知的政治概念,十分罕有,能找到合作空間一起紀念,當有助國家統一。無奈,大陸儘管提議合辦慶典,卻不能接受台灣把辛亥看作中華民國建國紀念日,所以,主張「一個辛亥、兩種解讀」的台灣政府對大陸的提議搭不上嘴,一直冷淡。

直至上月十五日,馬英九更公開說:「大陸要舉辦辛亥革命慶祝,大家各辦各的,我們當然不會去。」如此給潑了冷水,大陸方面當然不是味道;統戰不成,興致大減。劉遵義校長對孫中山先生銅像擺放中大的態度從熱到冷,從時序看,剛好遵從同一軌迹。在沒有更好的解析之下,筆者把這兩個相關性甚高的過程,理解為一對因果關係:政協主席原先的積極態度和事態發展不盡如中共之意是因,政協委員劉校長的虎頭蛇尾是果。這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兩岸各自辦慶典,用心不同,如果中大也大搞一番,有鑑於該校文化傳統和活躍學生的政治取態,萬一在校園孫中山銅像下搞出一個念辛亥、要民主的「真慶典」,叫校長如何向賈主席交代?相反,如果馬英九接受賈慶林的統戰建議,孫先生的銅像大概不會至今丟在中大倉庫裏蒙塵,助慶事功必然做足,哪會出爾反爾拖半年然後推給下一手。

如此,劉校長說的「大學要政治中立」,又該如何解讀呢?說這話之時,他心中有沒有一個「誠」字?這一點,經過兩次塑像事件特別是這第二次,筆者抱很大懷疑,但也暫時未能百分之百判斷,因為還需要一個試案。設想,如果社民連惡搞,於劉校長月底榮休之前把一個標準毛澤東像送到中大要求擺放,他收還是不收?若收,他的「中立說」難以自圓其說,不攻自破;若不收,那種中立,顯然便是前港英殖民教育裏的那種摒除一切左中右思想的愚民中立,分別不過是當年港英只在中、小學執行,現在劉校長則把此種中立實施於大學。

這個故事提點知識分子,屁股坐的櫈子多了,腦袋往往難以獨立。劉校長小的不說,除了當校長,還花時間精力當特區政府行政會議成員、全國政協委員、中港台三地多家大企業的董事,都是重要職務,其中政協是中共直接領導的統戰組織,黨看得起你,給你政協委員這個偌大榮譽,就是知道你下面有群眾、看中你大學校長的身份有特殊的統戰價值,你能受此榮譽而不投桃報李嗎?

知識分子不應當政協

因此,劉校長說他的政協身份不影響他當校長的政治中立,客觀上筆者不能相信;即使中立,也淪為殖民地式的中立。然而,過來人都知道,那種中立,騙人罷了。讓你思想真空,殖民統治階級的思想便乘虛而入。往最好處想,劉校長的「中立說」,也只是自欺欺人。

筆者並不一概反對人們當政協委員。資本家獲邀,那是因為共產黨看中他們的錢,這些人士當了,對社會無大礙,如果能把一點開明思想帶進人民大會堂,更非壞事,但知識分子、特別是大學校長,卻萬萬不能當。大學校長頂天立地,何可接受專政政黨領導而效犬馬之勞?中共拉攏大學校長當政協,本身是一種褻瀆;知識分子出身的大學校長同意當,可說是一種學格上的自瀆。

Friday, April 30, 2010

物 累 - 陳雲

2010年4月30日

我私故我在

陳雲
物 累

即使在匱乏中成長,老一輩也難免亂購物,事後追悔莫及。今日的小孩,暴露在各式貨品及廣告之中,物慾熾熱,然而並無珍惜物質的生活經驗,也許不會落入老一輩的負疚之中,少些苦惱。四年前,寄養家中的小孩七歲,看中標價九十九元的玩具,我說:「這是幻覺定價。」他幽幽地回應一句:「唔係好貴啫!」如是者揀了幾件同類的汽車模型,才知道這是他購物的口頭禪,難怪店員待他特別殷勤,以為他出身富貴。嘮叨了一會,買了給他,他嬌嗔地說﹕「哼,買咗都唔開心!」此語一出,令我恍然大悟,買了也不開心,是消費社會的真相。

奇妙因緣

又有一回,我在百貨公司的散貨場千挑萬選,買了個日本小型五格抽屜杉木箱回家,確是價廉物美,於是躊躇滿志,打趣問小兒:「抽屜套盒如此精緻,不知可否用作藥箱呢?」小兒回話﹕「唔知道用途你都買?」哎,平日我牙尖嘴利,小兒耳濡目染,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孩也另有購物的絕招,就是與他琢磨良久,議定購買何物之後,到了櫃枱付款的一刻,他便猶疑起來,忽然自貨架掏出貴價貨品,好像發現寶物一樣:「這個更好,是吧?」有時兩者揀一,爭論不休的時候,也會兩件一齊買的。幸好他語言天真,只是說買,不會說大減價、優惠、回贈之類,「掃貨」更不會說了。掃貨,像是協助公司清理存貨一般,花錢得來太委屈了。粵語片中,少奶奶購物不講「買」,而是輕淡一句:「你同我包起佢啦。」好像從不愁付錢似的。豈有今日的人說「血拼」、「喪拼」的粗魯,購物都緊張兮兮的。

如是者,他的玩具我的書,堆滿一屋,只好將辦公室影印房的空紙箱帶回家,最初還興高采烈,教他玩分類和編碼,後來卻發現物件入箱之後,看不見,再買同類的物品回來,負疚感不大了。於是便換了透明的小膠箱,不過放久了,一樣視而不見。有時入箱的快感還高於購物的樂趣,儲存癖與購買慾原來是共生的,就如我與小兒,不知是苦是樂。

有一日在書房地上午睡,醒來時,他對我說:「三千年與你再見!」然後在房內繼續玩耍。當時小兒五歲,奇哉怪也。

長毛象與劍齒虎

曾經有朋友建議租用迷你倉,說全日開放,又有空氣調節,用來放鞋帽衣裳,不會發霉。思前想後,始終忍手不租。迷你倉能小能大,制約購物的能力不及蝸居斗室,遲早會愈租愈大的,而且物品放入迷你倉之後根本看不見,會買得更多。以往在政府做事的時候,也曾經將文件存入「皇家倉」(政府倉庫)。老同事告誡,物件一入皇家倉,千秋萬載,直至退休也不會再見到的了。

紓解熾烈的物慾,中產階級都嚮往簡約主義的家居擺設。然而,現代生活需要的物品實在太多,單是衣物和護理品便是一大堆。實踐簡約家居,首先要買很多日本的貯存系統,收納物件,用抽屜牆和素色簾遮遮掩掩,在家中營造第二、第三堵牆,室中有室,機關重重,看起來簡約罷了。收納系統又不是家居物品管理,物品藏好了,便難找出來,有時去買比去找還容易。

忘記也會成了樂事。一次小兒無意翻弄紙箱,層層舊物之中,發現三四歲在嬰兒床上的音樂掛鈴,有如考古學家挖出的長毛象和劍齒虎。掛鈴旋緊發條之後,仍可奏出舒曼的《童夢》,掛鈴下的月亮星辰隨之轉動。 我便叫小兒躺在地板上,說要與他玩懷舊遊戲,便提起掛鈴,播出音樂。他乖乖安躺地上,如嬰兒一般捲曲手足,捉踢月亮星辰。

清貧生活

核心家庭,少親戚朋友分享,加上琳瑯物品,家居又狹窄,就有物累之患。「屋是用來住人的,不是用來放物的,當物件不再是自我的延伸,應將之送走或丟棄。」前幾年覺悟過來,始知道古人說的物累。《莊子.天道》曰:「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物累亦稱物役,為外物所役使也。前人在戰亂長大,做人只求兩餐一宿,一句「有骨落地,有瓦遮頭」,總結了現世福樂。溫飽之後,物質再豐富,帶來的快樂很少。拼命追求金錢和物慾,只是政府和財閥將整個社會弄得充滿不安全感,於是拼命賺錢。弄得精神緊張之後,又用購物來減壓與發洩,然則高地價政策之下,家居狹小,不堪物品負荷,弄得生活更緊迫了。看以前的皇帝貴族寢室,便是清雅空靈,物品堆塞,即使是貴價物,也是貧民家。

前幾年聽朋友介紹中野孝次的《清貧思想》,說的就是不必擁有不需要的物品,了解自己的需要,只買所需的就夠了;另外是物件用壞了才買新的。這樣便不會買無謂的、同類的物品回家。說是同類,是經驗觀察了,很多人不斷購物,都不會整個百貨公司買回家的,買的都是同類型、同色系的物品。重複地買、重複地試,終於找到自己喜歡的或適合的,建立了自我認同的符號,購物便有了目的,更容易去買。產品的製造商也懂得這道理,同類型物品不斷變身和衍生,縮短消費者的滿足周期,使得購買的慾望無有盡期。若是見異思遷,漫無目的,亂買一通,反而很快便買夠了,買悶了,不會再買。

「Hello!隨便睇,隨便揀,睇啱可以試下喎。」當今的物品愈出愈粗,紓解購物慾的簡單方法,就是提高品味修養,看不順眼,那就不會去試,也不會買。

Monday, April 26, 2010

為何放大黃福榮?- 林天悟

2010年4月26日

林天悟
為何放大黃福榮?

中國官方最擅長把災難當作喜事辦,內地網民則加倍落力踢爆「喜事」背後的陰暗破綻。○八年四川大地震是經典事例,早前山西王家嶺礦難是另一宗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迹」。

事件沉澱下來,川震的豆腐渣校舍問題沉冤未雪,調查死亡學童名單的志願人士紛紛被捕及「依法判刑」,賑災善款更是去向成疑;而王家嶺一百一十五名礦工「獲救」後,心思細密的網民在救援片段中找出多個疑點,質疑所謂「奇迹」根本是「造假」,結論是:「連救人都可以作假,還有什麼可信?」上述兩宗災難的疑團在國內已變成禁聞,礦難的死傷名單被網友稱作「國家機密」,媒體無法接觸到事主或家屬。難怪內地民眾早已養成一種共識,就是官方愈用力宣傳,事件就愈不可信。

最新的災禍當然是青海玉樹縣的七點一級大地震,香港人黃福榮為救人而犧牲,「阿福」不單是香港的英雄,也成了全國人的英雄;他不單是特區政府的抽水對象,也是國內官方及媒體的抽水對象。吊詭的是,在全國上下一片讚頌聲中,坊間卻湧現一種說法:「黃福榮很偉大,情操很高尚,但這次地震我絕不會捐款。」與上一趟川震比較,民眾對青海災區的賑災意欲和關注度都差天共地,甚至有人在facebook發起「我不會捐錢給青海地震」群組。這種「熱情悼念故人,冷對賑災呼籲」的情況,值得探討。

政治正確

四川大地震過後,國內外媒體詳盡報道過不少觸動人心的人事,由「可樂男孩」到「豬堅強」,從「四川情義男」到「最有母性的警花」,立體地演繹災區的多樣性。但在青海地震中,部分香港傳媒把災禍濃縮成黃福榮的英雄事迹,可以解讀成以地區為尊的傾斜報道。但從內地返港的行家表示,內地媒體亦以極大篇幅報道黃福榮,而他為救孤兒不幸喪生的經過,使地震變成彰顯「雷鋒精神」的時機,阿福已被推舉為這次地震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為何只有阿福被全國媒體放大再放大?對內地政治生態稍有認知的行家分析,除了因為阿福的善舉確實值得讚揚外,最重要是他的「人物性格」切合國家「需要」。行家表示,媒體談及阿福時,都不忘強調他是「香港人」,這種身份超脫於藏漢之間,有助援解災區的政治感敏,避過種族爭議,令阿福成為單純的「英雄」,能效團結正能量。

據稱,玉樹縣被地震蹂躪過後,藏漢之間曾不分彼此地互相救助,但因災區偏遠及環境惡劣,救援物資及搜救人員無法像川震那時迅速到位,災民因無家可歸及食物短缺而爭鬥不休,任何怨言若被放大,都會導致民族關係進一步緊張惡化。官方為顧及兩族間的「和諧」,早就指令國內媒體不能報道「破壞民族關係」的消息。由於一般內地記者不能到災區採訪,所以除了官方消息外,媒體刊載的地震資訊受到嚴格監管,令能報道的材料變得十分有限。這種情況下,就算有更多的災區故事,經過重重審查後都未必能出街,或者論調已被一再修改。所以媒體裏只可以見到搜索犬為救人殉職、老醫生趕到災區救人、藏漢融和救災等無傷大雅的報道。

事實上,每次大災禍都是一場媒體爭奪戰,這次地震災區屬於玉樹藏族自治州,政府需嚴防達賴喇嘛伺機影響藏民的想法,分發物資時縱然會惹起漢人不滿,但還是處處以藏人為先,並安排記者採訪拍攝,以突顯「國家對藏民關懷備至」的心意。但是,由於玉樹縣位處海拔約四千米,不少解放軍抵達後出現高山反應,自身難保下救援工作進展緩慢。同一時間,成千上萬的喇嘛則從青海、西藏、四川等地趕至玉樹縣救災,成為最有力的救援隊伍。有歸來的行家表示,在災區內見到參與救災的喇嘛人數,遠高於官方搜救隊。但國內媒體的報道論調卻「微妙地相同」,就是把官方人員標籤成「專業、先進」,而喇嘛必需仗着有關人員的精密儀器幫助,才能進行「土法」的徒手發挖,雙方當然是和諧共處,萬眾一心救災。最終喇嘛還要感謝地說:「能和政府合作,那當然是最好的。」

掩飾矛盾

可是,香港記者卻發現喇嘛對官方絕不信任,喇嘛寧可親自攜帶着數百萬元現款派予災民,亦不願與政府合作,更聲稱若由官員分發善款,「最終可能會被貪掉一半」。喇嘛亦指部分官方救援隊只有在記者面前、或者需要「作秀」時上落力掘挖,作狀拍照後就離開,反觀喇嘛走遍災區救人,亦有到偏僻地區搜救,那些行動都被媒體滅聲,只因「沒有報道價值,也不合國家利益」。

華文媒體報道青海地震時,不能當作單純的天災去處理,在官民矛盾、漢藏民族關係、政治需要、豆腐渣工程疑問等等的夾縫中,「香港人」黃福榮的故事就成為絕佳的報道材料,難怪有行家感慨地說:「阿福從生到死,一直在做好事。」於是,《新華社》更破天荒引述香港「民主大報」有關黃福榮的報道,排名還在《文匯報》及《大公報》之前。民主大報視這則稿件有「破冰」意義,只因《新華社》稿件過去從未出現過該報的名字。

應該深思的是,該報之所以為內地官方通訊社引述,是其論調與國內「災難變喜事」相同,而不是具有任何批判性,即是報道內容與左報和國內媒體不謀而合,某程度上是一種警號。若香港傳媒踢爆內地各種劣行,揭露人權狀況不足等報道能被官方媒體引述,才是真正值得驕傲。

香港精神

黃福榮之所以令人動容讚頌,只因他是普通人。從他生前的善舉,以至不幸身亡後其家人的表現,都在描繪出那種低調地助人的作風,社會需要的,正是這種細水長流的人物。其家人向報章表示毋須以「烈士」去稱呼阿福,亦表明拒絕讓靈柩蓋上區旗,但特區政府在阿福遺體過關後,執意要舉行儀式及在棺木上蓋區旗,那種舉動雖說表達了市民的心意,卻違反了其家人的低調意願。當特首及高官硬要把阿福的行為稱「香港精神」,有行家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說:「整件事件的確充滿『香港精神』,即是阿福生前行路上北京被人笑戇居,壯烈死後則列為偉人,特區政府把握機會『抽水』,這確是香港人的特質。」

一名專業救援人員稱,他為黃福榮表示崇高敬意,而一般人見到小孩身陷困境,奮身上前搶救是人的本能,「救人者不是要尋死,最終是希望大家都能生存」。而在任何救援訓練過程中,絕不鼓勵捨己救人的舉動,因為只有保住性命,才能讓更多人獲救。該人員表示,黃福榮的寶貴生命讓香港以至全國人學會的道理,不是不要命的去救人,而是那顆無私的行善心,「未必每個人都能做到阿福那種程度,但我們可以做十分一、百分一,甚至千分之一個黃福榮,就從幫助身邊的人開始吧。」

因此,若市民因擔心善款遭挪用、災區貪官當道用而拒絕捐款,那青海地震的災民只會更苦。大家可以尋求更多方法去幫助災民,例如當身邊有另一個「黃福榮」時,不要再笑他傻,而是要盡力提供協助,讓往後的「阿福」得到應有尊重和支持。

傳媒工作者

Thursday, April 22, 2010

天地不仁 - 岑逸飛

2010年4月22日

生命通識

岑逸飛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這句話,引起許多爭論。「仁」是褒詞,「不仁」是貶詞,但中國人有敬天傳統,視聖人為偶像,說「天地不仁」、「聖人不仁」,許多聖人之徒受不了。做人怎可以麻木不仁?麻木不仁便沒有悲憫心,那是刻薄寡恩的法家之道,而事實上,法家思想確是剽竊道家哲學並加以利用。

老子將天地、聖人與芻狗並列,先要搞清楚「芻狗」是什麼,有何用途,才能了解老子的真正涵義為何。所謂「芻狗」,是草做的狗。狗在古代,本是祭祀時的祭品,其後因社會風氣演變,用草紮一隻狗形來代替真狗。芻狗做好後,祭祀前都得到眾人重視,不會隨便亂碰,但祭祀後芻狗的利用價值完畢,被人棄如敝屣。

只須看看芻狗在祭祀前和祭祀後人們對待它的兩種態度,或可恍然而悟,對芻狗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祭祀前是仁,祭祀後是不仁,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天地或聖人都是如此。天生萬物,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該做便做,既無條件,也不居功,像芻狗一樣,功成身退,而聖人也該效法天地這種精神,養成這種胸襟。

儒家常說天地有仁心,滋生萬物,對此老子其實並不反對,他反對的是刻意求仁,如此行仁會流於造作,有所偏差。行仁之道,要一任自然,因時因地制宜。對此,老子跟着有個比喻,他說︰「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意思是說,天地之間,豈不像個風箱?它空虛而不枯竭,愈鼓動風就愈多,生生不息。可見老子說不仁,不是一般所理解的不仁,而只是一個風箱,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但有包容性,以自然之道實踐仁,視乎實際需要,有時甚至以不仁手法履行真正的仁道。

舉個例子,國家受別國侵略,志士殺敵救國,表面上殺人是不仁行為,但救國則值得歌頌。若是因憐憫之心而殺敵手軟,那麼「對敵人仁慈,即是對自己殘忍」,這就是所謂「婦人之仁」。婦人之仁是軟心腸的仁,不識大體,不懂原則,好心做壞事,這種不知變通的儒家之徒很多,孔子譏為鄉愿,有的更成為陋儒、腐儒以至賤儒。

相形之下,老子的天地不仁、聖人不仁,是硬心腸的仁,更貼切的說法,是可柔可剛的仁,是在一個更高層次說仁,「不仁」是無所謂仁,無所謂不仁,更沒有否定仁,而是超越仁的層次追求自然無為,天地既不是殘忍,聖人也不是凶狠,而是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讓百姓自由自在,毫不勉強百姓去做違反本性的事,那才是真正的仁。

當然,老子這種寫作手法,稱為悖論,又叫弔詭,故作驚人之語,用普通常識去看並不正確,例如說「站着比走路更累」之類,但想深一層則有道理。不知就裏的,見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以為他視民如草芥了。

Friday, April 16, 2010

我豬故我在 - 游清源

2010年4月15日

頭文字Y

游清源
我豬故我在

我發覺我愈來愈似一隻豬,而最明顯的呈堂證供,自然是肚子由六塊腹肌變成一個筲箕。

打個自高身價的比喻,就是由梁朝偉變成梁醒波,而潮一點的比喻就是由林峰變成林雪,至於較為寫實的比喻,則是由《民間傳奇》的小生吳孟達變成《他來自江湖》的丑生吳孟達。

另外一個呈堂證供,是我愈來愈傾向在不知不覺之間進入夢鄉,但由於每一次過關時都忘記了帶回鄉卡,被能操流利普通話三字經的內地關員噴到一面屁,所以都會很快就自行驚醒。這才發現,原來人在公司。但見所有同事都好忙碌,忙碌過《歡樂滿東華》裏的那些捐款熱線接線生。

上星期六凌晨時分,無意中看到TVB播映相傳是蔡卓妍與鄭中基的定情作《追擊八月十五》,鄭中基扮演戇探何若智,蔡卓妍扮演女機械人陳美玲,導演是我的港大同班同學馬偉豪(準確講法應是同班同走堂同學)。我本來已經疲到出現四眼皮,但無意中看到鄭中基向蔡卓妍講了一個關於豬的笑話,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那個笑話大意是說(經過游清源加鹽加醋),有一群動物決定要過河,但又不夠食物令所有動物到達目的地,於是就協商輪流講笑話,若有一隻動物不笑,都要被掟落河。

打頭陣講笑話的是阿牛,牠講完之後,所有動物都笑到肚痛,惟獨阿豬不笑,於是阿牛就被掟落河。再來,就輪到阿羊。牠講完之後,所有動物都不笑,惟獨阿豬笑到肚痛。阿羊自知難逃被掟落河的厄運,但仍忍不住要問阿豬,為何會覺得牠的笑話那麼好笑?阿豬邊笑邊答:「哈哈!因為,我終於諗到,阿牛個笑話點解咁好笑喇,哈哈哈!」

根據我太座的觀察,我最似豬的,其實是在心靈那一方面的層次。她說,我可以失驚無神大笑一輪,只因想起三日前一個爛gag(例如「以豬嚟講,我都算瘦」)。

我發覺我愈來愈似一隻豬,唯一的安慰是以豬嚟講我都算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