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9, 2012

財閥要有人性 北京要更寬容 - 林行止


2012年3月28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財閥要有人性 北京要更寬容

一、剛成過去的行政長官選舉,帶給港人多重啟示,舉其犖犖大者有二。第一是和大多數論者一樣,筆者認為選舉結果充分反映出當權京意與香港民意背馳,這其實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以大權在握者的想法,若事事俯順民情,豈不等同被民意牽着鼻子走,那還要領導幹什麼?第二則是北京再次以實際行動宣示財閥只能成為統治者的附庸(做乖乖牌便有財源廣進的機會),絕不能支配遑論主宰政治。這正是社會主義(加上有中國特色亦然)和資本主義相異之處;所以有此不同,皆因前者有一支絕對聽話的軍隊而後者的軍隊屬於人民。
眾所周知,在江澤民時代,北京對財閥尤其是香港富翁,優禮有嘉;胡錦濤主政後,對財閥雖仍敞開歡迎之門,但禮遇程度驟降,在旁觀者看來,北京只尊重敬重雄才大略有國際視野的財閥,對那些只會把公共空間、後樓梯甚至水箱面積亦計入建築面積取巧牟利的巨賈,已愛理不理(他們有什麼本領?不過在當局縱容包庇下巧取豪奪而已)。這種轉變,固然是中國貯存的外滙多得不得了即不必再吸引港資流入有以致之;然而,更重要的,筆者相信中共縱有千般不是,其決策者為廣大百姓謀福祉的理想未泯,對僅懂得欺騙消費者的商人,便不會「千依百順」,在此關鍵性時刻,更示以顏色。
循着這種思路,筆者認為因為有決心有信心扭轉這種不合理環境,讓香港不會成為令北京尷尬的弱肉強食醜惡之城,梁振英因此能突圍打敗有全城絕大部分財團為後盾的唐英年!
梁振英政府的「內閣」尚未組成,此時談其施政綱領,為時太早。不過,筆者揣測新政府會循此路向進行—
①「說服」中央政府發還回鄉證給政治異見分子,同時聲明這些人若回內地「搞事」,「家法」(國內法)伺候。
②有專利權的公用事業加價不能加得太盡,應讓苦哈哈的老百姓有喘息及改善生活的機會。
③政府會以合理價把那幾條曾引起民憤的隧道收歸公營。
④最低工資物價指數(通貨膨脹)順應化。
一步一步貫徹這類施政,民間怨氣可望稍紓、「大和解」有了基礎,支持民主特別是二○一七年普選的街頭活動便不會那麼熾熱。至於會否如當年特赦貪官般特赦物業僭建,一了百了解決此一老大難尤其是與新界鄉紳的矛盾,同時令「唐宮」的問題消於無形,只能靜待事態的發展!
二、與專橫專權的中共相處,絕非易事,這是自「古」已然的事,如今中國日益強盛,難免財大氣粗、趾高氣揚,「外國人能中國人亦能」的民族自豪感高漲,折射到香港事務上,中聯辦對「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自有一套不管大多數港人是否認同的闡析;在這種情形下,部分港人與中聯辦和北京的磨擦,必然經常發生。由於形勢比人強,吃虧的肯定是赤手空拳只靠言文及「上街」挑戰有財有勢有武力強權的港人。
看透這種「世情」,同時又深明大多數港人的機會成本太高,筆者向來主張港人不應與當權者硬碰,設法妥協才是至理。在激進派眼裏,筆者這種想法十分窩囊,只因偶然會寫點在某些人看來還算「可以一讀」的文字,窩囊之後尚未至於要加個「廢」字而已。
二、三十年前筆者便說過,在中共介入的選舉或插手的人事部署上,香港人的處境正正是「何伯遜的選擇」(Hobson's Choice)的寫照,即無可選擇的選擇,「煮到來便食」,別無其他選擇。以此次行政長官選舉為例,「兩隻入閘的馬」(何伯遜是出租馬匹的主人,以馬和候選人相比,真是巧合),俱為北京指派,港人固然沒有選舉權,經其設定程序「選出」的選委,一票在手,沾沾自得,卻是廢紙一張,以他們亦沒有選擇的自由,只能二擇其一且不能投白票以免流選令選舉操盤者臉上無光。這種宿命,只要中共當權,無法改變。以中共有權不會不用盡的特性,和何伯遜一樣,北京亦會「替你選擇」而不許所謂「選委」自由選擇;到了二○一七年,如果香港會貫徹一人一票選行政長官的普選,候選人亦必然由北京篩選後再交由合資格的港人「投票」選出。任何「自由選舉」的希望,注定會幻滅。
「溫水煮蛙」是筆者過去常提及的「寓言」,形容捉蛙入鍋,然後文火燒水,蛙雖善跳,卻因水溫適中舒服、慢慢暢泳、十分「烚皮」,結果不問可知!回歸十五年來,中共並未在爐底加火,有時且注入冰水,令鍋中之蛙通體舒泰、樂不思跳……。如今西環間接統治中環,頗如水溫上升,但仍未至於「不可游」,只是游蛙距離變成熟蛙之期更進一步。現在唯有希望梁振英政府感到特區愈來愈不易管理進而請求中聯辦調降溫度且向鍋中加冰,令「港蛙」有好日子過。
筆者經常提及的「寓言」,還有「豬欄效應」及「烏龜背蠍子過河」。前者近來有不少引述,周前本報「獨眼新聞」說之甚詳;而「蠍子過河」筆者近日再援引,不贅;現在港人只能希望「蠍子」既不會「死性不改」更不會以為已會游泳而把好心地背牠過河的烏龜螫死……。
多年前筆者指港人與中共「鬥」,有如Catch 22,注定失敗;後查字典,竟收此字,譯為「第二十二條軍規」,為赫拉(J. Heller, 1923-1999)一九六一年小說名的直譯,意為不能改變的主客觀條件極端惡劣,在這種情況下「出擊」,肯定有輸無贏。要從缺乏民主意識的中共手中爭取民主,注定失敗,有如Catch 22;不過,如香港有個容許屢敗屢試的環境,已足顯梁政府的寬容,亦可反證唐英年對梁氏武力鎮壓示威者的「指控」實屬子虛烏有;當然,同時可展示已壯大的北京政府具無比信心的雍雍大度!
不過,有「志意」的港人不該因此成為「宅男」及緘默。筆者嘗舉周亮工(1612-1672)在《因樹屋書影》卷二引其友人口述佛經故事:「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曰:『爾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熱愛香港的人應在不同崗位為維護「五十年不變」及「核心價值」而盡力,要學救火的鸚鵡,「勿以善小而不為」;昨天本報總編輯陳景祥在網站的〈從今天起,人人都成了民主派〉一文,指出:「向來被視為『無着數』的事不會做的二十多萬港人,做了一個明知沒有結果的動作—民間投票。」這二十多萬港人和不怕「打壓」不斷以言文及行動伸張正義的傳媒工作者,便如陀山鸚鵡,為自由香港竭盡綿薄。
但願有一天,北京有如「天神」,會力保香港不變!

Monday, March 26, 2012

大和解含大騙局 東方紅鬥女兒紅 - 練乙錚


2012年3月23日
練乙錚

大和解含大騙局 東方紅鬥女兒紅


筆者上月底到了台灣,旋即開始夢寐已久的自行車環台之旅。3月1、2日在台北選購、裝備「鐵馬」,3日即從台北出發,19日返抵原點,行程一千多公里,一共用了十六天,當中包括四天非騎乘觀光,因為台南、墾丁、綠島、花蓮四地,對筆者別具吸引,不看不行。
此前筆者最後一篇文章末段提到「春學期完結,臨行匆匆」,便是為了趕赴台灣。至於本文,亦是匆匆之作,因為騎乘一圈回到台北之後,等齊一批朋友,筆者便將以「帶路黨」身份,和他們一道,再騎乘幾天,而之間只有兩天,休息也不夠。

本來,到了台灣自由自在,早把一切玩樂之外的煩事拋諸腦後,遑論香港小圈子政治雞巴裏的污物(仿李敖語);不過,回到台北上網一看,《信報》要稿,卻不是談騎自行車那種,於是便有此簡單幾筆。
誰勝誰負 還看中央權鬥
一、先談唐候選指梁候選於2003年在特區政府高層會議提出商台續約三年、二十三條立法最終要出動防暴隊之二說。筆者當時任職中央政策組,清楚與聞此事,故唐並非如梁所說的憑空捏造,只不過當時聽到的,沒有指名道姓說是梁振英,而是泛指行會裏的左派包括極左派。
當時行會裏的左派愛國者有三個,包括老的和新的,梁屬於後者。左派老愛國有1967年的暴力和被暴力經驗,總的來說知道用暴力要吃大虧,幾十年得不到市民原諒,因此一般不敢胡來;新愛國則不然。大凡認識一些此類人物者都知道,他們的思想言論一般比老左派更左,因為沒有歷史經驗,而且好像還要證明什麼。故唐指控梁,還是比較可信。
問題是為何唐有此「絕地一擊」。一般情況底下,唐的兩個指控,只能由在野泛民向當權派作出,故有不少論者認為唐乃仕急馬行田,客觀而言無異政治自殺。殊不知,如果明白共產黨人鬥爭手法的話,當可理解唐做法背後的純粹理性。
筆者先強調,如果唐是當權派中的一位「獨立候選人」,則他絕不會以該兩事攻擊對手,因為那的確等於政治自殺。不過,筆者早說過,無論唐梁,都是利益板塊的代表,彼此背後還各有互不隸屬的黨線提供政治能量,形成兩個互鬥的金權複合體。和1997年不同,這次特首「選舉」只有惡鬥,沒有所謂「中央」欽點,因為「中央」在此事上完全分裂,又或者可以說有兩個「中央」(大家如果覺得此點難以置信,可想想近日重慶事件背後的權鬥;下詳)。
其次要注意,共產黨搞鬥爭有幾個特點,一是內鬥往往比鬥外敵更殘酷;二是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三是團結大多數以打擊被孤立的一小撮;四是不同階段的敵人可以是現階段的朋友。唐背後黨線上的政治指導如果認為梁營是現階段主要敵人,則提出前述兩個指控,既可拉攏泛民群眾,又可殺梁一個措手不及,故從陣營觀點看,可說是一記好招。
關鍵是,此派要在北京的高層權鬥之中,起碼能立於不敗之地;如此,「好招」的「理論根據」才能成立,否則便是裏通外敵(泛民),罪大惡極。筆者此前說過,唐梁惡鬥,敗的一方結局會很悲慘,此說因結局前的鬥爭不斷升溫激化而愈來愈清楚。所謂會有「大和解」,筆者不相信。
再者,北京最高層的鬥爭對香港局勢有直接啟示,重要看點之一是,替代薄熙來的張德江,是江澤民的馬而不是胡溫的人。這顯示在重慶事件上有三派,那就是薄的文革派、江派、胡溫的團派。薄對中共現領導的威脅比對江派大,後兩者既聯手鬥倒文革派,江自然要得到回報,於是張德江上台取代薄。這表示,薄倒台,江的勢力是上升了而不是下降了。如一般假定江支持唐,則唐並非身處絕地;這也是前幾天李先生依然大大方方代表各大地產商出來高調挺唐的一個原因;如果唐及其北京靠山大勢已去,李先生的對策斷不如此。
目前形勢,筆者認為,中聯辦佔地利,在港直接操盤,對梁有利;北京港澳辦接近權力中心,較易影響大局,唐可得益,故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北京高層分派,以至小圈子港事失控,現在連要不要投白票也管不了,唐梁惡鬥焉能不持續到最後一刻、靠千多名選委平日以及日後想吃哪門的齋修哪門的行去決定投票結果?
「親疏有別」 變成經濟武器
二、跟着要談的,是「撤資論」。此論筆者於2月底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乃是客觀分析,或對或錯並不按唐梁兩集團的口頭反駁而定。經濟理論認為,企業投資多寡,由邊際收益率決定。以前有資本家認為香港投資環境惡化,會減少在港投資,有人不相信,但科技大學的一些經濟學者卻證明了,近年香港經濟增長率大不如前,主因就是投資減少了。
投資環境惡化的原因很多,對個別企業或集團而言,喪失政治特權或進一步遭政治打壓,都是重要因素。觀選前利益板塊惡鬥,很難相信勝者選後不會作出經濟報復。「親疏有別」,過去只是當權派對付泛民的政治手段,今後將發展為當權派之中不同利益陣營上台後予對手打擊報復的經濟武器。
當然,落水狗不一定無反咬之力,例如遇到經濟衰退,被打壓一方可視時機,拖延投資,深化或延長衰退,增加台上一派的管治危機,迫使下台。用這種手法,短期而言有代價,長遠卻不見得一定無利。現時唐梁兩派皆異口同聲否定「撤資論」,各有其策略考量,不在話下,但大家不要只聽其言而忘了續觀其行;無論哪派上台,對香港的營商生態一定有影響;是什麼影響,大家以後不妨留意唐籌股和梁籌股的上落,便知梗概。小圈子內的利益集團博弈,花樣多着;香港今後的股市及經濟趨向政治化,則無可避免。
紅黑本質 唐梁互有缺失
先前說過,唐梁之間,筆者不會偏幫,亦無能力預估勝負,但若要更多有趣政治評論題材,則當然希望梁勝;若要更多的八卦新聞,則唐是首選。
紅與黑之間,論黑,唐梁皆黑而性質不同,唐乃黑豬而梁近黑道;論紅亦是一樣,唐近紅酒緋聞的女兒紅,而梁則是根正苗紅的東方紅。唐上台的話,某些周刊銷路肯定倍增,讀者愈罵愈開心。梁上台,則港人和特區政府之間的矛盾,將更直接變成港人和共產黨之間的矛盾。這將令筆者這種被指為「靠罵共產黨吃飯」(即一天不罵共產黨便一天吃不下飯)的評論員常可開懷大吃也。然而,這些好處都是拜小圈子選舉之賜。
若真要預估,筆者倒可作一個肯定的:今後五年的特區政府管治,將比董、曾的時代更差。不是差一點點,而是差一大截。利益集團主導的政府,只會更為封閉、下作。「門長開」,是反話。
「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恒沉」。寫照特區政府十餘年,筆者借庾信的兩句詩為之作結。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