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4, 2012

台灣騎乘記之二 半生回望驚鴻一瞥 百里長驅飛渡三溪 - 練乙錚


2012年7月3日
練乙錚 台灣騎乘記之二

半生回望驚鴻一瞥 百里長驅飛渡三溪

我自幼便與自行車結下不解緣。小學念的是黃大仙竹園獅子山山腰上的一間天主教學校。此處「半山區」與太平山半山區是兩個世界,整個山坡是一大片徙置地,居民都是低下階層,大人平日下山幹活,小孩兒周末到教會上主日學領救濟品,日子就是那樣過。
我幼年時父母赤貧,還住不上徙置房,家在慈雲山腳再過去那邊一個叫「狗蝨塱」的村子裏,每天午前步行上學,走山路到黃大仙正街;從那裏到學校,還要走一條陡得不能再陡的馬路上獅子山,直到半山腰。馬路底旁邊是一間賣火水的公司,依稀記得是德士古,供應竹園居民的煮食用燃料。火水即洋油,kerosene,用大卡車運來,存放地下油庫;零售的,盛在五加侖裝的圓鐵罐裏。山上用戶有需要,公司便派員搬運:盛滿火水的罐子掛自行車尾一邊,送貨員站另一邊,慢慢推着上去,到最高處,大約要爬一公里罷。滿罐換空罐,空罐依舊掛自行車一邊,但下山這一回,送貨員卻是單腳筆直站在另一邊的腳蹬上,雙手握着車把,逍遙自在俯衝而下,拐彎好像也不減速,飛也似的幾秒鐘就不見了。如是者每每看得我口呆目瞪,心裏羨慕。
初戀
頭一次擁有一輛自行車,是念中三那年。初一進了九華,很快就在窩打老道校園的大草坪上學會騎乘,然後,啊呀,就發現對面登打士街上有一間小小的自行車店,店裏凌空齊齊整整掛着幾輛線條優雅明快的「公路車」(那種車把下彎的「跑車」),其中一輛髹鮮橙色,我一見傾心。老闆:「鋁質車架車輪,縫合內膽跑車胎,前二後五共十速,真皮車座,淨重二十磅,同級英國車要價起碼一千元,橙色那部非焗漆最平,全新連原廠泵賣二百六十八元。」哦?「捷克出產;社會主義國家。」語氣堅定、自豪。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左派人。1963年的香港,二百六十八元不是小數目,特別是對一個窮孩子來說;不過,我立意儲蓄。好在,進中學以後,家境稍微好轉;而且我念的是「名校」,進校之前那個暑假,已經開始替左鄰右里的小學生補習功課賺錢,加上省吃儉用父母給我的午飯錢、過年利是錢等等,兩年多便儲夠。於是那年秋天某日,手拿兩個大撲滿直奔登打士街……
牌子是Favorit,比起同學的那些英國三槍、萊利,意大利Bianchi、Atala等,我的只能算是醜小鴨,但我視之如白天鵝,一有空便騎着使勁飛呀飛,尖沙咀、漆咸道、公主道、新蒲崗、觀塘……那感覺就兩個字:自由。不幸,那段金色日子很快完結,原因是我犯了天條。家父管教很嚴,絕不准我在街上騎乘,因為太危險。真的,那時候,騎自行車的人還沒有戴頭盔的習慣,香港交通也確實繁忙。我是瞞着父親,謊稱只在學校的大草坪上玩玩而已,但終於給發現。父親鐵青着臉:「賣咗佢。」我捨不得,沒有馬上執行命令,放在家裏一年多,到中四要應付會考着實忙,才以半價賣給原店。此後,每走過登打士街(恐怕都是身不由己往那邊溜),總要進那小店跟老闆聊幾句,或者眼巴巴盯着那再不能擁有的幾隻醜小鴨。久而久之,我竟因此得了一種怪異的敏感病:哪怕是今天,只要一嗅到自行車店那種特有的氣味──輪胎、金屬、偈油污加一點皮革的氣味,我就會感覺一陣興奮,莫可名焉。到我成年、結婚生子之後,很少主動給兒子買玩具,惟獨三番四次給他買自行車是例外;那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至於我自己,發覺還染上一個習慣:每當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份新的工作(我常常那樣異地轉工),只要是身邊沒帶着一部自行車,那麼,不遲不早,頭一個月的薪金發下來之後,馬上就要去買一輛合心意的,然後感覺得回一種自由。我想,這些心理和行為現象,或者說是「緣」,不必是心理學家也容易解釋。
飛台灣之前已經想到,環台騎乘過後,今夏到加國父親的墳頭上香,少不免心裏會有歉意;其他事情表過之後,大概還得補上一句:嗯,讓你老人家擔心了。
舌尖的第三類接觸
3月4日,一早謝過神明,從容辭廟,往南向新竹方面走,先是新竹縣,然後新竹市,那是兩個互不隸屬的行政區。此地工業林立,論量不及高雄,但新科技成分高,而且不斷提升,以資訊科技產業為主,是有名的「台灣矽谷」。我沿着台十五線(濱海路)、六十一線(西濱快速)騎乘大半天,兩旁盡是一個又一個屬於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現代化企業群落。其實此區發展三十多年,早已越界延伸,故我先是在以北的桃園、竹北,後來到了南面的苗栗乃至東海岸那邊的宜蘭,都見到或者聞說有新竹科技工業園區的屬區;企業的種類也不斷增加,還包括光電、生物醫療工程等。經台北的一個老朋友介紹,我還認識了一位生產碎人體內結石機的企業家,公司成立不到五年,產品技術便置世界最前沿,因為借助了台灣早已十分成熟的電子技術,研發出一種一面擊碎結石一面追蹤碎片繼續擊碎的全新技術。回想十多年前香港特區政府平地起高樓下重注搞生物科技,幾年下來,拿了巨額津貼的廠商結果搞出幾種健康飲品,而這一屆政府似有再接再厲再賭一鋪的雄心壯志……
科技歸科技,新竹一帶可不是騎乘者樂園,環台客一般只求盡快通過,一來因為路旁沒有什麼自然風景,二來更因為空氣污染嚴重;後者我深刻領教過,惡氣不但吸入肺裏,還吃進嘴裏。原因是我這次騎乘,飲水主要靠一個「駱駝袋」。特製的水袋藏在一個小背包裏,水由一根塑膠管從水袋底部引出,管端是一個彈簧活塞,放在嘴裏用舌頭頂着,便可啜飲;活塞扣在衣領上,稍一低頭便可咬着,飲水十分方便,不必像一般騎乘者須伸手從車架上取了水瓶昂首而飲那樣妨礙視線。
可是,奇怪,我進入新竹之後,每低頭飲水咬着活塞的時候,舌尖但覺一陣惡辣!好幾次之後,我猜想到那可能是污濁氣流不斷吹過活塞,懸浮粒子黏在上面,愈積愈多,形成辣味。果然,我把活塞扣到衣領裏面之後,活塞不再直接接觸氣流,那可怕的辣味就消失了。據當地人說,現在的空氣質量已經好多了,八十年代初,這一帶的工業污染尤其嚴重,不斷引起群眾運動,帶動了台灣的環保意識。
新竹過後是苗栗,路旁景色稍變,農地多了,但空氣依然時而污濁,只不過氣味不同,有點像臭豆腐;工農業交錯的地方,氣味愈多樣化。這種景象與感覺斷斷續續,要到高雄以南二十公里,才被清新的大自然取代。
第二天下午,抵達苗栗與台中的交界。此前,台六十一線西濱快速有一段不設機車/自行車道,我於是改走靠內陸一點的小路,希望可以很快回到原來的大路上面去,但不知怎的,誤上了更內陸一點的台一線,到達喧鬧的台中市大甲區中心地帶。我在人車親密互動的交通中穿插,轉入擠擁不堪的蔣公路,旋即找到一間旅館下榻。
非只在節假日
此地有鎮瀾宮,看名便知是拜媽祖的,就在不遠處,據說在台灣極負盛名,旅館服務員說我一定要看,我豈會放過?此宮的確名不虛傳,既有氣勢,亦復有一種雕欄玉砌的雅致,建築物頂部裝飾尤其精妙。鎮瀾宮有一年一度的媽祖遶境進香活動,是台灣同類活動中的最大者。遶境的是神明,進香的是信眾,大甲地區主辦的這個活動,實際上是一個十多萬人參加的九天八夜宗教馬拉松。信眾簇擁着媽祖像,於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那天從鎮瀾宮「起駕」,途經彰化、雲林,在當地的幾個媽祖宮「駐駕」,第四天抵達嘉義縣新港奉天宮,翌日有祝壽、祈福活動,之後「回駕」,返回大甲鎮瀾宮,行程三百多公里,一路載歌載舞,還有各種節目表演。3月21日我完成首圈返抵台北之後,老朋友極力推薦我與隊友跑第二圈時順路去看此盛事;不過,後來因時間關係,以及組員包括我在內,都想避開台北至高雄那段工農業密集區,遂與遶境的大甲媽祖緣慳一面,殊為可惜。
拜媽祖、拜佛,在台灣人日常生活裏很普遍;無論到哪裏,公路旁邊幾乎每隔一兩公里就有或大或小的廟宇供人拜祭。我騎乘累了,喜歡在這些廟宇休息,常常見到一些駕車人士匆匆把車停在門口,放下幾個銅板拿幾根香插在香爐上,鞠躬祈禱半分幾秒,便又匆匆上路;雖是營營役役,心裏總有守護的神靈,並非只在節假日。鬧市裏頭的廟宇,香火更旺盛,禮拜者男女老少都有,說明台灣社會在現代化過程裏,並無完全俗世化,鄉土宗教文化的精神力量依然強大。另舉例說,佛教在台灣辦學,二十年來很有成績,一共開設了四所私立綜合大學,第五所亦在籌備的最後階段,規模雖然都不算大,學生人數從兩三千到六七千不等,但文理工商醫學院等都包括了。後來,我與隊友騎乘到達東海岸宜蘭縣,經朋友介紹,由一對熱心的藝術家夫婦接待,帶我們參觀位於該縣礁溪鄉的佛光大學。該校十數年前由星雲法師興辦,校園依山面海,俯瞰蘭陽平原遠眺龜山島,低調的建築風格恰好匹配磅礴的地理氣勢。台灣佛教信徒多,捐獻豐盛,辦私立大學也辦得有聲有色,反觀香港高喊高等教育資源多元化許多年,成績卻還差得遠。
好幾個「三」
第三天,已經習慣長途騎乘,並未感覺那常常考驗連日運動者的「三日酸」,因為我採取了漸進策略。首天,我只騎四十多公里,那是我平常在日本鄉間裏上學、回家所騎乘的距離;第二天,加碼至六十餘公里,依然遊刃有餘;所以,第三天便突破一百公里,越過彰化,直奔雲林。當然,對很多環台客而言,一天一百公里並不難;體力好的,能夠連續七天每天一百六十公里騎畢全程不言累。此段路景色變化較多,其中最難忘的,便是「過三溪」。頭兩條是大甲溪、大肚溪(又稱烏溪)。
台灣的「溪」,往往就是一條寬寬的河。這兩條溪上架的公路橋,不連兩端引橋,分別有一二公里長,既平且直,最宜作極速衝刺(sprint),我就是那樣衝過去的,非常過癮。不過,當天下午到達彰化、雲林二縣交界遇上的那條溪,便沒法一口氣衝過去了。此河溪全台最長,由東而西流進台灣海峽,流量很大,台六十一/十七線由北而南跨過的那處,河床寬約三公里,附近有些地方達四公里。這便是台灣最富歷史、最有政治涵義的濁水溪。
撰文:練乙錚

台灣騎乘記之一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 練乙錚


2012年7月2日
練乙錚 台灣騎乘記之一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三月一日清早,我帶備最簡單行李離開校園,坐子彈火車到東京成田機場登上長榮飛台北班機,開始為期五周的台灣之旅。準備了整整四個月,所以一切都按計劃開展。在台北次日,到民族西路一所自行車店買下預先替我組裝好的「鐵馬」,選購必要配備,細心聽店裏幾位技術員講解當地長途騎乘心得和注意事項。
別看他們年輕,個個都是經驗老到的環台好手。三日早上,專程跑到新北市某區的一個出版社,買了一套十分精緻、全台唯一專為自行車旅者編製的防水地圖集。中午,飽餐一頓之後,小心把備換衣物、急救包、零配件、雨具、營具、乾糧等逐一裝載好──或緊紮在車子上、或放在背包、腰包裏,然後戴上安全裝備,便出發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足下的感覺很踏實:車子看來十分好,做足研究希望沒買錯。
倒是有一點和「政治」有關的,研究沒做好,或者根本疏忽了。從台北市不遠處的台四線朝西海岸開始騎乘,繞過桃園國際機場的時候,在一個公車站旁邊遇上另一騎乘客在整理裝備,停下一聊,發覺也是香港人,問我打算在台灣多少天,我說三十八天,他說怎可以,港人持入台證頂多留三十天,而且不能延長……。我大驚,慌忙拿出入台證一看,唉,他對。那怎麼辦?我來之前,買機票在先,網上申請入台在後,潛意識以為如同往世界很多其他地方一樣可留三個月,忘了海峽兩邊,沒錯是一個中國,卻是兩個骨子裏你死我活的互不隸屬的對等的政治實體,九七回歸之後,「港僑」更早已變成「陸人」的一種,哪能享受台灣予少數友邦公民長達三月的居留期?
我去年也到過台灣,但只是在高雄停了三天就離開,一個月的居留期限,我完全沒留意。無法,只好完成環台之後回到台北再說。說實話,當時真有點不高興;同胞嘛,何見外至此!不過後來想想,一國兩制,「雙非」過河生小孩也不行啊,不是更荒誕?別怪了;要怪,首先怪自己辦事疏忽。(後話:問題後來圓滿解決。)
順時針/逆時針
我的假期就是那麼長,三十八天,打算都在台灣過。自行車環台,平均路程一千公里,有些人用比賽速度七天就可完成,慢一點的也只需十多天。不過,我的環台計畫,不是走一圈而是走兩圈,頭一圈獨行,3月20日之後,六位老友從世界各地抵達,彙集台北,我會當他們的「帶路黨」,再繞一圈。那樣,沿途再加若干天的休息、觀光,三十八天就差不多。環台的走法,可順時針,可逆時針,視東西兩岸季候風向風速偏差等因素而定。我本想以稍為不同的路線各試一次,但後來發覺逆時針看海景好一些,因為台灣左軚行車,自行車逆時針走的是最外線、最近海,觀賞視線無其他車輛阻擋;順時針則全程都走最內線,太煞風景。因此,我兩圈都是走的逆時針,即大致是台北、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彰化、雲林、嘉義、台南、高雄、屏東、台東、花蓮、宜蘭、新北、台北。不過,走公路最外線也有弊處,一些地方是百丈懸崖,下面就是浩瀚大海,上下坡都危險,遇上雨天,路面濕滑,更不得了。東海岸花蓮縣豐濱鄉台十一線上有一最高處的斷崖叫「親不知子斷崖」(谷歌圖經緯 23.675,121.546 ),上坡段慢車搖搖晃晃,下坡段風馳電掣因為只能間歇輕微減速,否則車皮過熱喪失剎車功能,故我兩次經過都嚇得半死,方知地名沒改錯(面青唇白阿媽都唔認得也)。
美女兵團
不過,除此之外,在台灣騎乘其實相當安全。台灣道路交通自脫離自行車稱霸階段之後,即進入機車時代(主要是「綿羊仔」),延續至今,未因經濟高度發展而稍歇,機車輛數今年高達小汽車的三倍,人均和每公里密度皆佔亞洲首位,各種款式新穎的機車依然是中下階層、年輕男女的同好,飆車一族更不用說,故幾乎所有稍寬的路面上,都設機車專用線,而自行車一般在此線上靠近外側行駛,更加安全。
有些地方,特別是新北市及台中、花蓮兩縣,除了機車線外,還有一些長達十幾、幾十公里的自行車專用線。我這次環台路程共一千七百多公里(約一千一百英里),八九成是在機車或自行車專用線上跑的,比起在美國、日本等汽車王國裏的大部分地區要安全得多。
社會治安方面,感覺也十分好,就算是窮鄉僻壤,也讓我安心;路人看到我,不論男女老少,常常會喊:「加油!加油!」每到一鄉一鎮,警察局門口都掛着寫上「鐵馬驛站」四個字的顯眼招牌,全天候讓騎乘者避風雨、問路、上廁、添水、喝茶、聊天。沿途好幾次碰到環台騎乘「全女打」,可見治安不錯,有一組還是每年出動一次、配備精良的三人美女兵團(「哦,台三十線那段五公里的通天坡嗎?去年爬過了……」)。
還有呢,台灣到處都有管理得很好、乾淨而價錢合理的「民宿」。民宿在日本很早就流行,叫法也一樣,價格約是一般酒店的一半,顧客多是本地年輕人;台灣近 年多民宿,反映中下階層的經濟寬裕了,留在國內長途旅行的人也漸多。有民宿,騎乘一整天後,晚上不愁沒安全舒適又便宜的住處。當然,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三月三日頭一天晚上我就遇「險」。
當天下午從台北出發,沿台十五線騎了四十來公里,到達桃園、新竹交界的觀音、新豐一帶,天快黑了,找不到住處,倒是經過好一些寺廟;我人急生智,想起古人上京考試,路上不是常有在廟裏投宿的?興巧進了一個羅生門的話,還有寫小說的材料……。於是我就在公路旁邊一座掛有「昭靈宮」匾額的牌樓下面進去了,在空曠闊大的場地裏找到一間十呎見方的小舍,只三面有牆,其餘一面大開不設門,裏面正中設一個神壇,前面放一台香爐,相當整潔;進入後,我把車子橫在進口處防狗,然後在地上鋪開膠墊,和衣而睡一整晚,香爐灰發散的氣味還驅趕了蚊子。早上起來一看,前面是小池塘,旁邊還種了果樹,是個好地方。我後來跟路上遇到的本地騎乘客交流,才知道在台灣跑長途的人,找個廟宇祠堂或農舍草棚睡覺,其實很平常,主人都不管你,沒惡狗就好。
台灣是中、高檔自行車製造王國,政府刻意發展騎乘活動,民間反應也很熱烈。各種有關的軟硬基建,台灣的確搞得不錯,國際上也有名堂,加上良好的社會條件,確能令騎乘者安心。我在環台路上分別遇過三位香港來的獨行俠,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其餘兩位是年輕人,交談之下,發覺都有同樣安全感。
獨行/群騎
長途騎乘在台灣蔚然成風,年輕人固然喜愛,銀髮族一樣上癮,我在環島路上見過不少介乎退休年齡的騎乘隊伍,和他們交談,發覺多是專業人士,對這個運動非常投入;他們空餘時間比較多,坐騎質量特別好,很多還是「台灣自行車新文化基金會」會員。這個基金會代表業界及騎乘大眾,所主辦的「環台騎乘認證」計劃,據說很受「老吭」歡迎:騎乘者向會方申請租用一個小型GPS追蹤器戴着環台,完成之後便可得一正式的確認書,拿着威風。我沒時間來這個玩意,可惜!
遇到香港來的騎乘者都是獨行,也許是偶然,但也能反映港人性格獨立的一面。獨行有好處,你可以暫時把自己的社會文化意識擱一邊;幾天之後,心緒完全安靜下來了,你便能忘我地留意、觀察四周圍的人、事、物,有更好的機會和當地人交談,有更多的自由去探索一些看起來很細微的語言文化乃至社會政治差異,從而見微知著。
如果你還願意進一步放棄私隱的舒適,晚上不住旅館單人房,而是入住一些散租的「通鋪」(即是租用大房間裏的床位,共用衞生設施),則和本地人比較深入交談的機會就更多。
不是所有的旅館或民宿都有這種通鋪可供選擇;在我獨行的三周裏,這種機會只有一半,但我因此認識了好幾位有趣的人物。這些人物當中,包括兩位年輕的大兵,其中一個當空軍地勤,是位帥哥,一吃完晚飯就去會友、唱K;另一位是駐在花蓮的陸軍軍士,放假回屏東,專程到台南看法輪功的舞蹈表演。還有一位本在新竹工作、趁待業到處旅行的電子工程師,他帶我到台東市的森林公園逛了一個上午。更有一位八十多歲、能說流利英語且十分健談的退休大學校長,和我一聊就是幾小時。與好友群遊,則趣味不一樣,特別如果是難得一見的老朋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誠賞心樂事,但這樣與友群遊的時候,總好像有一個氣泡把大家舒舒服服地罩着,致令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減少。然則我這次「雙料」環台,可說一舉兩得。
三十八天,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所見所聞,很多未免是浮光掠影,自己或覺深刻,寫出來卻不一定能成篇章,尤其這輯遊記主要不是議論政經,性質和寫法都和我慣常的不一樣。不過,我兩年前說過,希望筆下多元化一點,寫一些非議論文。這可以包括一些比較生活性的個人題材,如旅日生活、航海經歷等,《信報》讀者都或有興趣;不過,這兩個題目皆非容易,還需時日累積、沉澱,反倒覺得環台騎乘的題材較易處理,讀者讀着亦會覺得親切。今天這篇就算是開場白。
編按:「台灣騎乘見聞錄」共十篇,逢星期一至五刊登。
撰文:練乙錚

Tuesday, July 3, 2012

從梁振英的「一力承擔」談起 - 練乙錚


2012年6月26日
練乙錚

從梁振英的「一力承擔」談起


梁準特首的私宅也出現僭建問題,並瞬間發展成為超級政治事件,從中央領導人到香港每一個角落裏的小民,恐怕都感到意外。事件在國際上亦引起注意,上了BBC等重要媒體,維基百科「梁振英」條的中、英文版亦有了最新(六處僭建)資料。區區六百平方呎的僭建面積如此轟動,可謂不同凡響。

不過,筆者認為,疑點利益歸被告,縱有殊多表面證供,還不宜現在就認定梁刻意隱瞞僭建;目前應該做的,首先是理性分析事件,釐清問題所在和所需資訊,然後對梁提出合理的披露要求和解釋。在這事上,不僅評論者有空間,知情者更應提供資料,但最重要是立法會有責任、要出力,立法會主席曾鈺成更絕不可以為親者隱而阻撓真相求取。
事件披露以來,梁的一句話最可圈點:「一力承擔」。雄辯學裏有所謂「道義之氣」(ethos),是用來說服受眾的手段之一,本身無可厚非,但如果說話人詞窮理屈,試圖以「道義之氣」定調,代替「義理之辨」(logos),那就有問題,受眾便應該留意。
梁高調聲明「一力承擔」,目的可能有兩個。首先,他想在不知不覺中,要受眾拿他跟同樣非法僭建但「死賴老婆」的唐英年比,以此取得道德高地,補若干事實的欠奉與邏輯的不足。其次,梁說曾經找過律師和測量師替他檢查僭建;說此話是下下策,因為等於替傳媒指出線索所在。梁隨即意識到問題將愈滾愈大,於是試圖以「一力承擔」截斷各方追查。當然,還有第三個可能性:梁的確頂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其他目的。
對驗僭者四項疑問
不過,港人此時最想知道的,並不是梁先生是否有一個「男人肩」,而是替他檢查僭建的律師和測量師:一、是否真有其人;二、若真有,是什麼字號什麼人;三、他們的意見,是否專業意見,是否驗僭專業意見;四、若是正式驗僭專業意見,結論是什麼,為什麼不能公開。
上述一:如果所謂替他檢查僭建的律師和測量師,查實是子虛烏有、並無其人,則梁是說謊者;就算最後證明僭建不是他的決定,技術上也無法判斷他早已知情,也洗脫不了這個說謊的罪名。
二:如果專家驗僭真有其人,則問題更大。梁說不知僭建為僭建,主要理由乃自己是「物業測量師」,只負責估值,不懂驗僭,而後者是「建築測量師」的工作。這方面的專業道理,立法會調查之時,自有相關的專業人士發表意見,毋容筆者置喙。不過,奇怪了,梁自己不懂驗僭,則受託替他檢驗的專業人士,應該是懂得驗僭的建築測量師,以及在僭建問題上富有經驗的律師,那麼,為何依然未能替他指出問題,最後竟要勞煩不是任何測量專業的政治新聞記者踢爆?這是大疑點,反過來顯示梁說的驗僭律師和驗僭測量師,很可能並無其人。
三:真有其人,但不過是梁的一些地產老細、業界朋友某次拜訪,提起僭建事,梁順口一問,人家隨便看看順口答一句不是,給主家人面子。這種「專業人士說的意見」,當然不等同「專業意見」,梁是否又顯字眼功夫,鑽了空子?或者,真有其人,且是正式專業意見,不過無關驗僭。梁當日強調,聘請檢驗的專業人士,乃能識別僭建者;如果查出只是聘過一般坐寫字樓看文件做契蓋章、不作實地驗僭的專業人士,則梁當日「專家驗僭」的話亦有故意作大、誤導各界之嫌,雖非等同說謊,問題也足夠嚴重。大家不妨留意:梁的競選辦主任張某,週六的放話口徑已朝此方向挪移,目的似乎是想說,梁已做足功課(due diligence),只不過所託非人。
四:若有正式驗僭專業意見,也有兩個可能性,都值得深究。其一,專業意見認為是僭建,梁心存僥倖,不作矯正。如此,事件性質跟「唐宮」事件完全一樣,梁應該謝罪求去,不當特首。其二,專業意見否定僭建。如此,替他驗僭的測量師和律師根本就不及格,應該馬上「釘牌」,梁更應按民事程序以予以起訴,要求賠償名譽損失,絕對不能姑息,以免如此不濟的「專業人士」繼續陷人不義,壞了整個業界名聲。
這時,「嚴重疏忽」的,不是已經做足功課的梁先生,而是該等「專業人士」;梁先生既是清白,在法治社會裏,不容得他去替那幾個人頂包;他那「一力承擔」的「男人肩」,不過是類似黑社會的頂包手段而已,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毫無「道義之氣」可言。梁一向以促進專業界利益為己任,但其頂包言行,適足以損害所有專業界。
「心裏無鬼」論實屬詭辯
但是,梁如此「一力承擔」之餘,卻拿一百幾十個曾經受邀到他家作客的各界人士替他開脫。為了證明自己坦蕩蕩、絲毫不知家中有多處僭建,梁一再辯說:如果知道是僭建而心裏有鬼,絕對不會邀請那麼多人到他家中作客。「一力承擔」論若是轉移視線的雄辯術,則這個「心裏無鬼」論便是邏輯學裏的詭辯。
假設,梁一早就懷疑家裏僭建,請來幾個專業人士替他檢驗,結果卻說「沒有僭建」。又假設,後來他翻查建築圖則(他自己說,最近的確有懷疑,數月前翻查過),結論是「有僭建」;但他想,就算被揭發,也可用先前的專業意見脫罪,但如果不被揭發,則大有着數(按呎價算,多了六百呎的半山住宅地,和「唐宮」差不多着數)。他更會想:我怕什麼邀請客人到我家坐呢?連正式委託的那幾個專業人士翻箱倒籠也驗不出的僭建,那些非測量界的客人客客氣氣坐在那裏吃我的餅喝我的茶,又聽我述說專業驗僭的結果,又怎麼能夠指出是僭建呢?
這就是說,一個光明正大說真話的梁振英,固然可以邀請客人到他家坐,但一個蓄意隱瞞僭建說謊話的梁振英,一樣可以作出同樣邀請而無所懼。因此,邀人到家中作客,絲毫不能證明自己心中無鬼。梁的「心裏無鬼」論,邏輯內涵乃是詭辯。
梁一面聲言「一力承擔」,一面拿他的百多個客人來說項詭辯、替己開脫,道德上有兩張相反的臉面。然則,「一力承擔」不過是一句空話。
別說什麼道義承擔,就算是在當權者的圈子裏,到現在為止要承擔的,梁也未必承擔得了。讓我們看看事件在那個圈子裏的影響。
首先,看國家領導人。僭建被踢爆,梁有重大嫌疑。外國有人趁機說三道四,影響大陸的國際觀瞻。兒皇帝灰頭土臉,父皇帝即將來港,不見得會很光彩。若是在大陸,家裏僭建無問題,讓國家和領導人丟臉卻是死罪,他如何承擔?
其次,看中聯辦。西環這次抬他上轎,滿以為功德圓滿,正試圖發功,助他在立法會裏通過政府改組方案,不料曾政府懶理,一部分當權反對派「積極不干預」,結果一塌糊塗,訊息卻十分清楚:梁的支持很脆弱,甚至不堪一擊,吹噓多時的當權派「大和解」不見蹤影。
此時卻爆出梁家僭建,民情洶湧,9月要競選的當權派成員,想支持也不敢張揚,當權反對派更是大條道理繼續拒絕與梁合作。整個陣營散了,比3月份之時還甚;西環那個「第二管治中心」不很管用,過幾天還得向胡總、向北京交代,為何支持了一個好崽子。中聯辦不高興,可以想見。兒皇帝以後在西環更加抬不起頭。
卑微期望也落空
第三,看梁的班子和公務員。梁自己灰頭土臉,他的班子也不好過。出來大力替他緩頰的如羅范、張某,表情絕對尷尬;個別核心支持者曾經稱讚梁的品德高潔,現在忽然消音。其他一眾準司局長,本以為上任後可大展拳腳,但面對如此局面,阻力難以想像,如何施政?他們肯定有被出賣的感覺。至於早已傳出不喜歡梁振英的公務員團隊,現在還要服侍一個水洗不清的嫌疑犯,其合作積極性可想而知。梁家僭建對未來幾年當權派管治能力的破壞,難以估計。
梁若真要獨立承擔所有後果,方法似乎只有依泛民要求的:辭職不當特首。這當然不會發生。
那麼,最可悲的還是香港人。經歷過許仕仁貪污、曾蔭權貪便宜、唐英年「深挖洞」,港人希望下一位上台的不要太難看就好,怎料如此卑微的期望,還是落空了。在今年2月的一篇文章裏,筆者嗟嘆當權派小圈子敗壞,引《紅樓夢》第六十六回裏,冷二郎柳湘蓮的那句話:「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現在看來,這句話愈來愈貼切。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