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9, 2012

唐籌股還是梁籌股? 小圈圈都是貓與犬? - 練乙錚


2012年2月29日

唐籌股還是梁籌股? 小圈圈都是貓與犬?


上周政府披露梁候選西九涉嫌造馬資料,旋即有人揭發曾特首可能與廣播商交換利益,此與前不久揭出的唐候選搞私宅深挖洞一起看,小圈子的事,一件比一件黑,令人想起《紅樓夢》第六十六回裏,冷二郎柳湘蓮的那句話:「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當然,三個醜聞主角都非貓狗輩,兩個多月前,除了曾是特首,其餘兩人,一個是政務司司長,一個是行政會議召集人,合起來就是本地最高權力三巨頭;如果香港是個小小的「獨立王國」,那麼曾、唐、梁就分別是國家主席、總理、黨的總書記。
利字當頭,在北京蔭庇、本地當權派維護之下,特區政府最高層不僅勾心鬥角,而且全都腐化了。統治香港的小圈子好像深不可測,個個擺出來道貌岸然,說穿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今回,很多人要看北京如何解套、看曾如何挽晚節於不保、看唐如何可從酒窖底扒回地面、看梁如何憑口才優勢連消帶打出重圍,但筆者則把視線移開一點,要看梁營裏的中堅群(特別是那幾個地產商以外的專業人、前高官,香港價值的「捍衞者」)如何替心水候選人緩頰,看社會上的一些抬轎士如何顧左右而言他、渾身解數轉彎彎。
閒話休提。筆者今天分幾點簡單分析唐梁爭霸背後的政治大環境,從目前混局總結一些負面管治經驗,並展望不同人任特首的下屆政府施政特點及香港前途。
中央權鬥 延伸香港
一、香港的政治局面,因當權派爭位惡鬥急轉直下,掉進1967年左派暴動事件平息以來最黑暗的日子。2012和1967相差四十五年,兩次亂事發生的具體情況不同,背後的機制則一:都源自一貫受中共直接控制的本地組織,都發生在中共中央內部發生激烈權鬥、高層一元化領導出現危機之際【註】。
看似偶然巧合,後面卻有共同邏輯。香港大陸血脈相通,經濟互補有無,除了諸如最近發生的一些與自由行相關的摩擦之外,一般利大於弊;中國經濟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尤其如此。但是,政治方面的情況卻大不一樣。大陸那一制的黨內高層一開鬥,便產生龐大震盪脈衝,這些政治電脈衝通過條條黨線直接導入香港,以致無論是九七之前或之後,香港這一制都無法有效絕緣。事實上,九七回歸以來,在港的明暗黨線大量增加,形成兩制之間的超導體,加上沒有了港英政府充當電阻,而從前依附港英的本地資本家已與黨線完全熔合,故兩制之間的政治「短路」更易形成。
大家今天見到的本地亂局,在以後的日子裏,每當中央發生權鬥之時,都會換個面目重複出現。常聽有人指責泛民「反中亂港」,但香港人一再親身經歷的,卻是「中亂港翻」。中央的質量能量比香港大千百倍,本地人何可亂中?倒是中央內部若因各種原因爭權爭亂了,輕易可以把整個香港社會翻轉。此乃西諺說的:不是尾巴搖狗,是狗搖尾巴。上面說的兩次由中及港亂局背後的共同邏輯,即是這種狗搖尾巴的事例也。
看看文件 豈可治港
二、北京硬把一些毫無管治經驗及政治歷練的親信放進行政會議,希望培養成才當特首,一錯再錯。2002年特區政府換屆,筆者時任中策組高顧,已向當局提出此做法有大問題,因為會分裂行政會議,各「準特首」輕則貌合神離,重則互挖牆角,甚至和政府暗裏抬槓,在任特首顧此失彼,難以為政。離開中策組之後,筆者更多次在本報文章中指出此種做法的謬誤,結果是,前有董建華,後有梁振英,管治人才培養不來,當權派的分裂卻由行政會議開始。
尤有甚者,行會重點作用之一,是「挑剔」各政策局提交予特首的政策提議;擔此角色人物,少不免要與制定政策背後的主要力量即各資深公務員產生矛盾。我們看到,以前的董氏、當今的梁氏,都與公務員不咬弦,甚或有嫌隙、難以合作;這種負面關係的成因很具體,不是一句漂亮話「大家為香港」便可取消。
進一步說,假如廁身治港權力金字塔頂層的各名「準特首」,分別代表市場裏的不同板塊利益,則彼此之間的矛盾已不限於角色衝突和個人性格差異,而成為赤裸裸的利益角力了。如此,特區管治焉能不敗不壞?從來以為黨中央英明神武,現在通過活生生事例證明英明有限。
而且,筆者敢打賭,同樣錯誤,中央不會只犯兩次;下一屆北京屬意的特首候選人,無論到時是普選還是假選,如果不是出身公務員,一樣會來自行會,因為中央以為行會是個小黨校,學員試着看看文件講講意見,幾年便可治港,卻看不到行會成員身份複雜,更不明白香港管治體制的內部運作邏輯。
動用儲備 旨在維穩
三、由於兩個候選人都醜聞纏身,任何一個上得台來,管治威信都接近零,施政因此很困難,不利於解決深層的政、經、社會問題。好處大概是,沒有威信的特首無法替北京推行令港人反感的政策,如二十三條具體立法等(單是這一點,便足以說明今天當權兩派大打出手而北京毫無表情未加阻止,不是不願為也,而是不能為也。中央在打架,本地敵對的當權派趁機分化、惡鬥,是目前亂象的唯一合理解釋)。
無威信特首上台的另一政策後果,是不得不推行福利民粹主義收買人心。今日的亂局出現之前,前港英政府中策組首顧Leo Goodstadt曾在本報撰文,表示不能明白為何特區政府坐擁龐大儲備而不肯動用。對此,筆者給的解釋很簡單:養兵千日、用於一時;什麼時候一個共產黨員或深紅候選人未獲民意授權而上台管治香港,什麼時候中共就會容許甚或鼓勵台上特首動用大量儲備,為安定局面搞派錢。
換句話說,今後,龐大儲備的一個新的大用處就是支付政治維穩費。梁上台,勢必以儲備大搞維穩;不料唐也因醜聞失去民意支持,故若他上台,也會一樣大搞福利民粹。如此動用儲備是壞是好,大家見仁見智。
梁或唐上台,對宏觀經濟及股票市場都有不同影響。
唐代表以保守既得利益為要事的本地最大財團板塊;若他上台,則香港經濟運作模式及板塊狀況變化不會大,地產霸權繼續當道,股照炒、馬照跑仍將是最真實寫照;梁營後面的板塊受強壓是意中事,但對全局的影響不大。反過來說,若梁當選,香港經濟生態很可能急變,因為他代表的板塊有了機會反客為主當一哥,一定大刀闊斧改變現狀;若此派財力不足,支持他的中資機構一定盡力趁機上位,恒指進一步染紅。
最大板塊受壓,可能減少在港投資,一方面既是被迫,但不排除乘勢順水推舟,進一步作策略性收縮,導致整個經濟下滑,逼令梁只當一屆特首便下台。這些經濟影響,也一定反映到股票市場。筆者提議市場設立兩個新的指數,分別跟蹤唐籌股及梁籌股股價,儘量讓股市客觀反映板塊利益的變化讓投資者知道。
資本主義 須予制衡
四、筆者從不一味反對大財團。運作良好的資本主義制度之下,企業及財團之大,主要反映其長期業績優異,是大浪淘沙的結果。就算是在八十年來最大金融危機當中,美國的高科技產業依然傲視全球,英特爾、蘋果等的表現不必說,就是多年來好像從熱門新聞中消失了的百年老店IBM,砍掉不賺錢的次科技部門及品牌之後,搖身一變,早成為世界第一的尖端電腦技術服務公司,研發和生產大型超級電腦反而不是其主要利潤來源。
問題是,資本主義既然以圖利為生存、發展及獲利手段,政治體制監督無效或出了問題的話,資產階級必然越軌運作搞官商勾結,財團愈大出軌就愈嚴重;這一點,早在幾百年前、阿當斯密等經濟學家的著作中就已清楚指出。
可幸西方社會在發展資本主義的同時,逐步意識到自由民主政制(liberal democracy)是監督資本主義的最有效政制,而要維護此一政制的制衡作用、免使自身墮落成資本家的附庸,則要靠法治、憲政、傳媒、輿論、教育、公民社會和公民意識。如此環環相扣一條龍的體制,說是一種價值,客觀而言更是一種根本需要;缺少一環,資本主義的破壞力就不能有效控制,社會就要遭殃。
毛派、左派攻擊民主派「親西方」,其實是沒有了解到這主要不是一個意識形態問題;資本主義沒有有效制衡便會出軌,古今中外皆然。美國2007年發生金融危機,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對金融業的規管出問題;近年大陸官僚資本權力全面決堤,也正正是由於行了資本主義道路多年,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十分強大,但政治體制問題則還未開始解決。
香港這次「選舉」,如果還有一點價值的話,就是清楚讓市民知道,小圈子候選人講什麼好聽的話都是假,關鍵第一步是民主普選,否則這個城市以後不管是誰家天下,醜聞都會接踵而來。
冬學期完結,臨行匆匆,希望月後再有機會和讀者筆談。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中共內部高層權鬥,年來特別是最近與重慶有關的,異常劇烈,大家或可參看極左派網站如《毛澤東旗幟網》、《烏有之鄉》、《四月網(前anti-CNN.com)》等透露出來的消息、風向。

Wednesday, February 22, 2012

曾鈺成動得了利益集團的奶酪嗎? - 練乙錚


2012年2月22日
練乙錚

曾鈺成動得了利益集團的奶酪嗎?


當權兩派為奪特首大位,海陸空手段盡出,導致兩敗俱傷,現時大概沒人幻信諸如「為普選熱身」、「為民主演習」、「由阿爺分餅仔」等等的遊戲論了。筆者說過,這是一齣真做的假戲、一場失控的格鬥:兩個殊死交戰的候選人後面,橫向是龐大的板塊利益,縱看是不同的黨線條條;板線交融,結成兩塊堅硬的對立體。

筆者這個「板線論」提出之後,月來出現新形勢,有利進一步建構此觀點,提高分析力。為此,本文從曾鈺成上週的若干講話談起。
橫空出世、石破天驚,曾主席此時進入選舉視野,最矚目的兩句開頭話,一是承認唐梁代表不同利益集團,二是指出建制陣營已嚴重分裂。兩句話都說對了九成,準確概括出現在大家都看到的大量表象;餘下一成,是關鍵是本質。先談「分裂」的性質,再看曾有沒有本事動那些利益集團的奶酪。
如果青天補不好…
當權派本來就是拼湊成軍,根本沒有在思想、利益等方面統一過;內裏有階級矛盾、財團矛盾、新老愛國矛盾、真誠為港與愛國為糖之間的矛盾。參與其中,有的是年輕人天真愛國,有的是因為那理想餘熱,有的是為了金權利益。因為最後這個因素最重,重得不成比例,所以這次特首大位戰,大家看到的是資本家掛帥親征,而不是工運人、教師、黨工等在台上對擂,與全世界各地的選舉都不一樣。
平常此派成員槍口對外,好像很團結,是因為有泛民這個「外敵」;這次特首「選舉」,泛民構不成威脅,於是馬上演出「同室」操戈。現時兩個候選人的矛盾,代表財團板塊之間的世紀大碰撞,不是地表上出現「裂痕」那麼簡單。
孰令致之?本來,若按《基本法》起草原意,九七之後十年、回歸浪漫告一段落之際,便應實行普選;那麼,在香港的社會特別是傳媒環境之下,一切背後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候選人必然知難而退,明顯代表某一財團的人物,肯定也不會得到大多數選民支持,板塊利益之爭,得以控制在市場和法律範圍內解決,不會湧進政治層面而破堤氾濫,今天遇到的問題因此根本不可能出現。就算2007年普選受2005年「董震盪」影響而延後,若今年是普選的話,問題依然簡單。
不過,北京第二次不智,在公務員治港的相對公平遊戲階段結束之時,竟把選特首這個政治核心事放到市民不能監督、無以置喙的小圈子裏解決,各財團上上下下遂如狂獸脫羈,一放而莫能收。鑄成今天局面,不僅當權派本身實力削弱,整個社會亦復撕裂(大小商家為利益要表態,傳媒也歸邊),害人害己,乃北京自作的孽、對港人作的孽。
古書裏說: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觸不周山,西天裂,地不載,天下危;跟着的演義,便是女媧煉石補天。在這個古神話的香港版裏,共工與顓頊就是梁與唐,天下就是當權派的天下,女媧就自然是曾鈺成了。且看曾主席可拿什麼五色石去補那個天,補得好補不好。
如果單挑何俊仁…
如果曾主席有辦法勸退唐與梁,由他一人代表當權派參選的話,問題就簡單。曾單挑何,若是真普選,曾未必勝,但這是小圈子「選舉」,曾必勝無疑;上任後,運用手中權力與資源,暫時擺平梁唐板塊,掩蓋一下「裂痕」,完全有可能做到。問題是勸不勸得退。
在京官眼中,唐梁的誠信問題,小意思耳。黨的道德觀認為,對黨的事業忠誠盡責,便是最高的道德,其他,諸如玩玩女人、貪點小污,都不必太計較,何況只是在自己家裏深挖洞、藏點酒,又或者是替政府義務勞動當個評判時給熟客一小點便宜?毛澤東對那些斤斤計較私人道德行為的黨員特別討厭,常常稱之為「小資產階級謹小慎微的君子」【註】。在這種「不以一眚掩大德」的觀念浸淫之下升官的中共幹部,怎會因為雞毛蒜皮小事對天大的政治工作叫停呢?
大家看看最近中聯辦官員如何回答傳媒提出有關候選人誠信的問題,就可以明白曾主席的一個難處:「由選民決定罷」(「選民」,指的當然是一千二百人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裏,唐梁的支持者當然不會認為「小過失」是大問題,除非是在對方候選人身上找出的)。
如果勸退唐英年…
況且,二人勸得退,還有中聯辦肯不肯的問題。因為,萬一,這次小圈子選舉變成曾何對決,曾勝出而鍾民調得出來的結果,卻是何泛民獲得多數市民支持,然則黨的臉往哪裏丟?中聯辦如何向北京交代(其實此非萬一:曾主席在一般市民心中的聲望不高)?
假如曾主席只勸得退唐,並取而代之,則問題更複雜。此時,唐後面的板和線,絕不會因而罷休,必先把票盡量過繼予曾,繼而動員部分梁營中人把票投給曾(不是那麼難的事)。結果是,除非梁營坐以待斃,否則一定與曾的支持者(包括唐營原班人馬)拚個死去活來。於是,當權派現存的板塊矛盾絲毫不能減少之餘,又增加了左派陣營中的新老愛國互片;本來未入戰圈的曾主席後面的黨線,結果也牽扯進去,在港的整個地下黨內部,自此將無寧日,而當權派的整體實力也會因而削弱。根正不鬥苗紅,這種兩敗俱傷,是本地左派陣營乃至北京都無法接受的。
按目前揭發出來的誠信問題資料看,梁因疑點好處歸「被告」,故唐的麻煩比較大,但他一方面可以辯說:法治社會不能搞株連,而他不能搞大義滅親把妻子的不法行為主動供出(已有唐營人士這樣公開替他緩頰),另一方面則由政府中的支持者出手,揭發更多梁的誠信問題。
政府掌握的材料多的是,關鍵時刻要整一個人特別是商界人,並不困難。如此魚死網破,當權派包括政府的總體聲譽必江河日下,直接影響以後可能出現的普選結果。但為了爭得大位,對候選人而言,這些算什麼?
如果勸退梁振英…
又假如曾主席只勸得退梁,又或者梁被爆出更多黑材料,不得不退(經證實在公事當中謀取私人金錢或其他利益,罪名當然比在私人住宅裏深挖洞來得重),則當權派面對的問題有是另外一種。如前所述,一方被勸退,不表示其背後勢力偃旗息鼓;梁退之後,其支持者勢必力攻唐的最大弱點,不是誠信出問題而是他代表着最大資產階級集團。
攻這一點,梁營有優勢,因為一直以來梁就以各種姿態討好中下層,試圖「代表」草根。梁用此策略,不見得會影響小圈子的投票結果,卻必然加深階級矛盾。當權派裏,草根鬥資本鬥得兩敗俱傷,削弱整派實力,亦是北京不能接受的。
上述分析顯示,無論曾主席出馬勸退哪一個,實質的和解作用都很小,強力反彈卻很可能,結果不是原來的問題惡化,便是引致新的矛盾,對當權派整體的代價都很大,北京很難同意。「裂痕」難修補,因為不是區區「裂痕」那麼簡單,而是反映當權派內部的一個犬牙交錯劈鑿不開的恐怖平衡。曾主席要當女媧煉石補當權派之天,難!
本來,在一個公平公開的特首普選裏,以曾主席的人脈關係、性格和政見,參選得勝的話,足可發揮重要的橋樑作用,消弭社會上過了頭的對抗意識。但是,在一個由板塊利益寡頭壟斷的小圈子選舉裏,他卻是一點力量也沒有。一向很深的板塊之間的敵意,因為這次假選舉而加深加固,想清楚便知必然。曾主席曾經大力反對2012雙普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或者曾主席認為,上述困難都可以克服,只要黨願意。若有此想法,則他此刻要深思的,既不應是一己人生規劃得失,也不是當上首長以後能否勝任(只要有某些德性,當好領導並不那麼難,看美國前總統列根便知),更不是如何精算他能取得多少進場票、表決票,而是要確定他背後的線的實力,是否足夠震懾兩大板塊停止惡鬥。果若是,則筆者願給他一個善意提點:不必妄想。
如果背「線」不夠肥…
道理很簡單,說白一點:線分肥瘦。香港回歸十多年,曾主席不曾當過大官發過財,如此兩袖清風,背後的一定是瘦線;往上供奉得少,線能夠發下來的政治資源便少,怎似兩大財團板塊後面的肥線?
明眼人知道,線與線之間,一向都是地盤之爭,在北京的黨內最大戶分得的地盤最肥。財團板塊後面的線,少不了都是太子黨級的、國企黨委書記級的,堪可謂門當戶對。曾主席背後的線上的,大不了是德高望重但勢弱權輕之輩,怎麼去收編人家人強馬壯的肥線待他管?歸根到底,是奶酪可以動線,線動不了奶酪。這點曾主席想想便清楚。
四十年來筆者對曾鈺成這位「城中最後一個馬列主義者」有慣性好感,總希望他的努力有一天得到回報,但今回曾主席當不了女媧補不了當權派的天,卻是肯定的了。
註:見1929年12月毛發表的文章〈關於矯正黨內的錯誤思想〉:「至於個人缺點,如果不是與政治的和組織的錯誤有聯繫,則不必多所指摘,使同志們無所措手足。而且這種批評一發展,黨內精神完全集注到小的缺點方面,人人變成了謹小慎微的君子,就會忘記黨的政治任務,這是很大的危險。」這段文字的引用,在文革達到高峰,今天在大陸的官文裏還是隨處可見,因為對貪官污幹來說,真是太有價值。
《信報》特約評論員

Wednesday, February 15, 2012

從孔子身份認同之複雜看香港人 - 練乙錚


2012年2月15日
練乙錚

從孔子身份認同之複雜看香港人


中聯辦郝官員非常討厭「香港人」這個概念,認為所有港人都是「中國人」,毋容選擇。北大孔教授隨後卻說,港人是狗不是人,當然也不是什麼「中國人」。說法如此相反,受眾左右為難無所適從;不過,想深一層,便知那是共產黨常說的「對立統一」。

兩段看來相反的話語合起來就是:「要麼乖乖認同『中國人』,要麼你就是狗」,官員說前面的一半,後面的由教授補上,語意便發揮完整。大陸給香港賀龍年的,竟是這樣一杯隨你怎麼喝的敬罰酒,港人由是扯火。傷害已經造成,毒素還在發酵,連台灣也受影響。現在任憑中聯辦及北京當局怎麼止蝕,也於事無補。兩把名嘴一句話,中共十五年對港統戰功夫基本泡湯。
身份認同 從不簡單
今天,就和大家談談「身份認同」。先講一段古。九七前夕,筆者代表本報參加亞洲學會在紐西蘭皇后鎮召開的研討會,主題大約是展望回歸之後的中港關係。某段小息間,會友還熱議不斷,其中一位(西人)可能看過鍾民調當年的問卷,問筆者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是「香港人」居多,筆者答道:「你的問題語意不確定,指的若是…… 」話還未說一半,旁邊站着的CY梁(對,就是你想到的那位)忽然插嘴:「Joseph! What ambiguity? You are a Chinese! It's as simple as that!」 西人打了一個小突,筆者卻並不介意,只是覺得此君恐怕是立場堅定觀點非黑即白那種。今日中聯辦郝官員的思路,就和彼時梁君差不多。
身份認同從來不簡單。拆開來看,「身份」和「認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身份是客觀的或外加的,認同卻是主觀的、內在的,由個人理性或感情決定。現實生活中,兩者往往相生相剋,嚴重的可以死人。從學問角度看,內涵則異常豐富有趣。再遠的不說,筆者便由孔教授的老祖宗孔夫子談起,借助有關的學術研究,點出問題之複雜。
殷周更替,周朝八百年天下,自始至終貫穿着殷商遺民的身份認同問題。在史書裏,在《論》、《莊》等典籍記載的事例中,在儒、道兩家的核心哲學爭議下面,這個問題都顯而易見,具有廣泛持久的政治張力;歷代乃至民國以來的學者,包括王國維、胡適和今人鄭吉雄等,都做過不少有關研究,知之甚詳【註】。
孔子是思想家,生活於東周大環境,成年後成為儒學掌門,對這個問題充分敏感。事實上,經典文獻顯示,孔子深受自己的身份認同矛盾困擾,直到生命盡頭!關於孔子的身世,有三點史實要留意:他是殷商遺民領袖微子(名啟)之後,生在周王朝已經式微的春秋時代的魯國,本身不是周天子直接管轄的臣民。下面,筆者先介紹孔子的主觀政治認同,然後回過來參照他的客觀身世、身份。
周公制禮 孔子折服
瞭解孔子的政治認同,有兩事堪稱關鍵。一、孔子談禮制,比較了夏、商、周,提出「三代損益論」,最後說:「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一個「從」字,說明他認同周朝的政統道統(見《論語.八佾》)。二、孔子臨終前七日夢見自己的喪禮,看到靈柩竟是按殷代禮制擺放,置於靈堂兩柱之間。翌日,學生子貢來探病,孔子向他道出可說是走到人生盡頭的真情:「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間)。昨暮夢坐奠兩柱之閒。予始殷人也。」一個「始」字,迴光返照,說明孔子最終未能忘本(見《史記.孔子世家》)。對比兩事,前者體現孔子的理性。
孔子精研周代禮制而為之傾絕;他最崇拜的政治人物,就是替周朝制禮作樂的周公旦。不過,令孔子折服的,首先是周代禮制背後的那套價值。〈八佾〉篇裏,孔子反復提到,制度的內涵,以及人對此內涵的由衷敬愛,比制度的形式重要。因此可以說,孔子對周朝的政治認同是基於價值觀念的理性認同,而不是「生為什麼人、死為什麼鬼」那種。
然則第二件事談夢,體現的卻是孔子內心最深處的感情基因。孔子不語鬼神(又是一種理性表現),但談夢卻不止一次,而另一次(見《論語.述而》)同樣有意思,是談自己沒有做的夢:「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人老了,對理性的執着也許稍斂,隨心所欲之際,更易受感情基因支配,於是不再夢周公,也不夢周禮而夢殷禮。弗洛伊德泉下有知,當撚鬚微笑,但孔子落葉歸根,不過是人之常情。
孔子處境 港人類同
跟着,我們看孔子的政治身份。和當時的大部分人一樣,孔子既是周天子的臣民,又是魯人。這個客觀情況,就和今天生活在香港的絕大部分人差不多,即既是中國人、也是香港人。孔子的時代,只有住在成周(王城,後稱洛陽)、受周天子直接統治的人,才沒有這種雙重身份,但那時是春秋末葉,周室開始衰微,周天子直接管轄的土地日益收縮,因此只有單一身份的人是很少數。
不過,孔子雖是「周天子的臣民」,但周天子並不是他具體效忠的對象。他和當時周室的關係可說相當疏離;整部《論語》裏,孔子沒一次直接提過當時的周天子。他只在年輕時到過一次成周,卻是向老子問禮。其後,他常想當官施展抱負,但從沒想過要到天朝裏效力。他效忠的「周」,是比他早五六百年、處於黃金時代即文武周公旦那個時代的「周」。
到了晚年,孔子每每覺得遠未找到自己的理想國,反而日益厭惡周遭政治環境,不止一次歎說要移民。要移到哪裏去呢?「浮海」、「居夷」,都說過,就是沒說要移到成周。
二之一.明天續刊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本文主要參考台大中文系教授鄭吉雄力作〈從遺民到隱逸:道家思想溯源—兼論孔子的身分認同〉,此文網上可得。

Wednesday, February 1, 2012

唐梁爭霸搞合縱連橫 媒體圍觀竟吶喊抬轎 - 練乙錚


2012年2月1日
練乙錚

唐梁爭霸搞合縱連橫 媒體圍觀竟吶喊抬轎


唐梁之爭,最近多了一個看點:彼此都用了一直以來專門對付民主派的話語攻擊對方。梁營的一位有名勢支持者寫博,直言唐是英殖美帝走狗;唐則對梁的「扶貧委員會愈扶愈貧」說極為反感,指梁乃為批評而批評。後者是弱勢防守之下的反撲,令人想起特區政府官員在立會應付質詢時的窘態,蹩腳而無力;前者則是文革式往死裏整的主動割喉出擊,又或者是六七年香港左派暴動時用的那種喊殺標語。

當權派之間對罵,在大陸司空見慣(特別是在獲證實的小道消息裏),在香港則是史無前例。由此可以窺見,所謂「君子之爭」,肯定並非如坊間一些想像那麽簡單,港人若只看表面,把希望寄託某某人身上,到頭來必然後悔;學者、論者,還有傳媒,單憑聽其言而埋其堆,到頭來肯定要喪失公信力。
誠然,在民主國家裏,媒體公開表態支持某候選人是常有的事,但這裏當權派搞的是黑箱作業,背後誰在發功發什麼功,大家都不知道,故不可同日而語。小圈子裏的事,可以圍觀,能看清一點點真相便了,何必急於表態、插手、嘗試影響結果,甚或無中生有替之填上種種「民主色彩」?
有關真相不易得,評論界於此事的責任,不外試圖讓大家看清楚這個小圈子內鬥的本質及其後果。筆者有關梁唐的評論,以這個為原則,今天這篇文章,提出一個「合縱連橫」架構分析唐梁之爭,本意也是如此。
一進一變 差異突顯
七十年代與中共組織沾過邊的社運過來人都知道,每一個「白區」左傾政治團體無論大小,內裏少數兩三個最有影響力的積極人後面都有一條「線」,這些線都和共產黨直接有關,不盡相同且互不重疊,而線的份量,則系乎團體的重要性。線和線之間,利益、任務、對具體工作的觀點和意見,經常不一致,引致這些團體本身的領導層裏產生各種可大可小的「路線鬥爭」。
上述的線及其牽動的鬥爭都十分隱蔽,團體內其餘少數核心人不甚了了,其他人更不知原委,甚至不察有事發生。這些內鬥可以很殘酷,大家不看司徒華的自傳,不知道香港小小一個左派群眾團體裏,都算是「自己人」、「圍內人」了,但在自上而下、自內地而本地的黨線支配下,派系鬥爭竟如斯劇烈,以至一些人最後給「掃地出門」,彼此之間的怨恨,五十年不變。
這種現象,和「黨的一元化領導」並不矛盾;一元化領導是鬥爭的階段性結果,鬥爭是達致一元化領導的過程。受中共控制的本地當權派一分為二,衍化出唐梁兩大陣營,由不同乃至相左的的黨線主導,內因由來已久。黨線已成為主導梁唐鬥爭的縱軸。
三十年前按此縱向結構分析左傾政治團體的動向,大體夠用,但三十年後今天有錢財考量,便必須加上橫軸,尤其因為唐梁兩大陣營後面都是大資本家、屬於不同板塊的大財團。唐代表的板塊,乃本地一線資本家及其利益體系,覆蓋之廣,自不待言。梁背後的板塊,則以本地二線資本家為主,地產色彩相對更濃,公私一腳踢,總體霸權實力卻稍次。這個狀況反映在梁唐二人的心態、策略和口號上,至為明顯。
唐要維護其最大板塊既得利益,採取守勢為主,進一步擴大覆蓋面,令其更加綿密。梁的二線板塊,未得利益比既得利益多,因此採取攻勢,務求突破現狀、變天(阿二變一哥);梁營要達此目的,不取得管治權就根本不必想。是板塊利益之爭,二人的脾性和外貌給人的印象其實並不重要。此境況下,唐的面貌自然較保守,口號是「穩中求進」,以穩為主,進多進少,關係不大;梁的面貌則必然強調進取,「穩中求變」的口號裏,以變為主,不變天不達標。一字之差,道盡二人背後兩大板塊慾望和利益!
此外,我們還可留意到,唐板塊因為有更多的利益要保守,故與曾政府這個最大的政經現狀維護者耦合之處較多,而曾派繼位之路既絕,把政治籌碼讓渡給唐,順理成章。反觀梁板塊,為求打破現狀,必與曾政權建立的決策有較多矛盾,故梁本人近年多次不惜以行會首要成員身份批評曾政府,逐步公開與曾派對立;此非有利陣勢,加上板塊實力較弱,故梁營要找支撐,只得高姿態乞靈民粹,於是梁比唐更積極說話討好各界:討好中產,討好下層,討好知識界,乃至討好處於現體制邊緣的那部分社福界,其不惜一改過去反建居屋的論調,便是最好例證(梁背後的地產商,在董政府年代反建居屋最力。筆者當年乃房委會委員並任職中央政策組,對此事知之甚詳)。
縱橫交錯 權財交織
唐梁背後的板塊利益,是主導二者爭霸的橫軸。
有關此點,港人必須清醒:無論是唐營說的「進」還是梁營說的「變」,首先都指板塊而言,以板塊利益為依歸;若以為他們在在關心香港社會整體進步和變革,那就是給糊弄了。如果我們眼見公務員出身的曾蔭權事事遷就權與貴,並不以最大多數市民利益為依歸,那麼我們怎能相信後面是赤裸裸板塊利益的梁唐,所說的「進」和「變」,是市民大眾心中渴求的那種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進步和變革呢?不排除在輿論壓力下,兩個陣營為求得體好看,現階段猛開期票,上位後稍施恩惠意思意思;但若社福界有些人飲鴆止渴,聽了某營一些好話便為之背書,則是無意中給利用了。
縱橫軸之外,我們還要留意縱線控制與橫向板塊的有機關係。
曾蔭權既無祖蔭也無資格代表任何板塊,只能乖乖接受黨的縱向領導,主僕關係很簡單;但唐梁有龐大板塊財力撐腰,與京官關係絕非一般的主僕關係,而是大體對等的錢權關係:錢因權生,權因錢活,兩者正好交易。大陸今天幾乎無官不貪,以至溫總最近提出黨國道德滑坡的嚴重警告(見本報1月12日丁望先生文章),可見今天的黨員幹部,並不是什麼「特殊材料造成的」,而處理香港事務的位子,對京官而言,都是肥缺。
據此二點,筆者斷言,曾政府之後不出數年,縱線與板塊因錢權互利關係,將更加如膠似漆,縱有灰暗交易而廉署亦莫奈之何。板塊之間的鬥爭固然你死我活,線與線之間的利益矛盾亦將不遑多讓,各方宜多加分析。梁營的橫向板塊實力較次,但在縱線的某些方面明顯佔優;梁本人的黨色彩濃厚,剛毅木訥黨性強,與其背後黨線的關係易深化,較能調動那部分黨組織自上而下輸送各類資源,補其橫向板塊實力之不足。
在這個縱橫軸框架之下,大家可以問很多也許沒有人想過的經濟政治問題。例如,李鵬在港家族集團勢力,和本地哪些家族財團拉幫結派呢?其派系的黨線伸到唐梁兩陣營的哪一個裏起支持作用呢?又例如,若梁當特首,梁因上述與黨關係,其背後黨線會否更明顯控制特區政府,甚或加倍高調在香港活動呢?果若是,則屆時港人與特區政府之間的矛盾,將更大程度更直接轉化為港人與共產黨之間的矛盾。
煲呔民望 接近清盤
如此,目下逐漸升溫的港人厭內仇內心態會否更加強烈?不從上述縱橫框架分析這些大問題,難以看清本地特首「選舉」的深層性質、廬山面目,以及誰勝誰負對香港未來的政經影響。目前坊間流行的各種關於特首「選舉」的論調,每每流於皮相,蓋由乎此。
例如,「小圈子遊戲論」只道出真相的一小半,茶餘飯後用作談資未嘗不可,論實質卻未免空泛。此論忽視大陸黨內鬥爭的殘酷現實及其在港的必然伸延、忽視京官權力與本地資本的進化關係,把集團之間你死我活的利益拚搏,漫畫化為一幅「排排坐、阿爺分餅仔」的純潔童漫,以至當權派為掩真相也很受得落。
又例如,「民望決定論」破綻甚多,且對何為「民望」沒有起碼分析。京官挑特首,當然重視民意或民望,但絕對不是現時所指的「即日鮮」、「五時花、十時變」的民間情緒。筆者說過,北京要的特首民望,是長年累月積集起來的堅實的能力聲望,此等聲望轉化成政治本錢,可以用來替北京做港人不喜歡的事(如推二十三條或限制學術自由);做事過程中,特首必須以他的這種民望支付成本逐步消耗盡淨。曾蔭權是一個最佳例子。
當初,曾的民望高而質堅實,是幾十年來當公務員埋頭苦幹累積來的,港人清楚而北京正覺合用,讓他當特首有原因;其後他玩手段百般阻撓民主進程,替北京幹出成績,民望因此拾級而下(還有其他原因),現在接近清盤,大體符合北京理性期望。
這種真民望,唐勉強可說有一丁半點,梁則半點沒有(筆者曾把他比作沒有開過車而非常善於指東點西的教車師傅);如此,北京二選一,會是基於每周每月大不同的情緒民望差距麽?就算此等民望是真民望,北京會任由港人表達而按之挑選特首麼?有朝一日,港人鍾意一個有民望的民主派怎麼辦?覆水難收,北京豈會搞「你寫單,我照辦」?有人提倡網上投票顯示民意,立即被罵「違反基本法」。僅此一點,便知梁唐之爭,絕不會輕浮得按港人民意情緒決勝負。
2017年若是真普選,按「六四黃金律」,當權派參選人的對手,必是瞄準泛民那六成選票的實力派;這個人多半不是泛民政黨某一頭面人物,而更可能是一位相對開明、民主派肯接受、有長年做實事、有魄力的企業家、高官或專業人士。如此,當權派將有大敵,故今年斷不會打內耗戰,加劇板塊對決。
可以圍觀 不可投入
但後二者都在進行中,故2017年一定是假普選,當權派根本不必搞「演習」。既非「演習」,到底是什麼?大家看看:唐梁二營開戰,負面攻擊從扒桃色糞到彼此侮辱(梁公開說對方蠢;唐的文膽一再咬着對方背後一名金主稱他「高個子」惡意挖苦),從揭對方一把手的瘡疤到互揭對方政策弊端,笑裏藏刀棍棍到肉愈發迅猛。道理和事實俱在,說明梁唐今年打的是真仗,即黨線加板塊之間的利益對決。
董政府曾經明益一方,一些原先大力支持他的二線資本家撈不到油水很不滿。曾政府治下,儘管政治上搞親疏有別,但公務員式的處事方法,還勉強可在財團板塊之間維穩。若下一個是唐政府,則二線資本家不但翻天無望,板塊還必然被壓縮,直接影響其黨線利益(後面必然拖帶某些國企陸企);如此,梁營怎按捺得住,乖乖像幼兒園小孩兒般排排坐、吃果果?都說梁先生年輕,來日方長,何必那麼猴急?殊不知,他等得(N屆不嫌多),背後的黨線和板塊勢力也等不得。
這是一場動真格的假選舉。動真格,所以才那麼好看,值得市民圍觀、媒體報道。是假選舉,所以才那麼難看,論者只宜客觀分析兩營爭霸,不宜美化事件,更犯不着真情歸邊公開替某方吶喊抬轎。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