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2, 2012

曾鈺成動得了利益集團的奶酪嗎? - 練乙錚


2012年2月22日
練乙錚

曾鈺成動得了利益集團的奶酪嗎?


當權兩派為奪特首大位,海陸空手段盡出,導致兩敗俱傷,現時大概沒人幻信諸如「為普選熱身」、「為民主演習」、「由阿爺分餅仔」等等的遊戲論了。筆者說過,這是一齣真做的假戲、一場失控的格鬥:兩個殊死交戰的候選人後面,橫向是龐大的板塊利益,縱看是不同的黨線條條;板線交融,結成兩塊堅硬的對立體。

筆者這個「板線論」提出之後,月來出現新形勢,有利進一步建構此觀點,提高分析力。為此,本文從曾鈺成上週的若干講話談起。
橫空出世、石破天驚,曾主席此時進入選舉視野,最矚目的兩句開頭話,一是承認唐梁代表不同利益集團,二是指出建制陣營已嚴重分裂。兩句話都說對了九成,準確概括出現在大家都看到的大量表象;餘下一成,是關鍵是本質。先談「分裂」的性質,再看曾有沒有本事動那些利益集團的奶酪。
如果青天補不好…
當權派本來就是拼湊成軍,根本沒有在思想、利益等方面統一過;內裏有階級矛盾、財團矛盾、新老愛國矛盾、真誠為港與愛國為糖之間的矛盾。參與其中,有的是年輕人天真愛國,有的是因為那理想餘熱,有的是為了金權利益。因為最後這個因素最重,重得不成比例,所以這次特首大位戰,大家看到的是資本家掛帥親征,而不是工運人、教師、黨工等在台上對擂,與全世界各地的選舉都不一樣。
平常此派成員槍口對外,好像很團結,是因為有泛民這個「外敵」;這次特首「選舉」,泛民構不成威脅,於是馬上演出「同室」操戈。現時兩個候選人的矛盾,代表財團板塊之間的世紀大碰撞,不是地表上出現「裂痕」那麼簡單。
孰令致之?本來,若按《基本法》起草原意,九七之後十年、回歸浪漫告一段落之際,便應實行普選;那麼,在香港的社會特別是傳媒環境之下,一切背後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候選人必然知難而退,明顯代表某一財團的人物,肯定也不會得到大多數選民支持,板塊利益之爭,得以控制在市場和法律範圍內解決,不會湧進政治層面而破堤氾濫,今天遇到的問題因此根本不可能出現。就算2007年普選受2005年「董震盪」影響而延後,若今年是普選的話,問題依然簡單。
不過,北京第二次不智,在公務員治港的相對公平遊戲階段結束之時,竟把選特首這個政治核心事放到市民不能監督、無以置喙的小圈子裏解決,各財團上上下下遂如狂獸脫羈,一放而莫能收。鑄成今天局面,不僅當權派本身實力削弱,整個社會亦復撕裂(大小商家為利益要表態,傳媒也歸邊),害人害己,乃北京自作的孽、對港人作的孽。
古書裏說: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觸不周山,西天裂,地不載,天下危;跟着的演義,便是女媧煉石補天。在這個古神話的香港版裏,共工與顓頊就是梁與唐,天下就是當權派的天下,女媧就自然是曾鈺成了。且看曾主席可拿什麼五色石去補那個天,補得好補不好。
如果單挑何俊仁…
如果曾主席有辦法勸退唐與梁,由他一人代表當權派參選的話,問題就簡單。曾單挑何,若是真普選,曾未必勝,但這是小圈子「選舉」,曾必勝無疑;上任後,運用手中權力與資源,暫時擺平梁唐板塊,掩蓋一下「裂痕」,完全有可能做到。問題是勸不勸得退。
在京官眼中,唐梁的誠信問題,小意思耳。黨的道德觀認為,對黨的事業忠誠盡責,便是最高的道德,其他,諸如玩玩女人、貪點小污,都不必太計較,何況只是在自己家裏深挖洞、藏點酒,又或者是替政府義務勞動當個評判時給熟客一小點便宜?毛澤東對那些斤斤計較私人道德行為的黨員特別討厭,常常稱之為「小資產階級謹小慎微的君子」【註】。在這種「不以一眚掩大德」的觀念浸淫之下升官的中共幹部,怎會因為雞毛蒜皮小事對天大的政治工作叫停呢?
大家看看最近中聯辦官員如何回答傳媒提出有關候選人誠信的問題,就可以明白曾主席的一個難處:「由選民決定罷」(「選民」,指的當然是一千二百人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裏,唐梁的支持者當然不會認為「小過失」是大問題,除非是在對方候選人身上找出的)。
如果勸退唐英年…
況且,二人勸得退,還有中聯辦肯不肯的問題。因為,萬一,這次小圈子選舉變成曾何對決,曾勝出而鍾民調得出來的結果,卻是何泛民獲得多數市民支持,然則黨的臉往哪裏丟?中聯辦如何向北京交代(其實此非萬一:曾主席在一般市民心中的聲望不高)?
假如曾主席只勸得退唐,並取而代之,則問題更複雜。此時,唐後面的板和線,絕不會因而罷休,必先把票盡量過繼予曾,繼而動員部分梁營中人把票投給曾(不是那麼難的事)。結果是,除非梁營坐以待斃,否則一定與曾的支持者(包括唐營原班人馬)拚個死去活來。於是,當權派現存的板塊矛盾絲毫不能減少之餘,又增加了左派陣營中的新老愛國互片;本來未入戰圈的曾主席後面的黨線,結果也牽扯進去,在港的整個地下黨內部,自此將無寧日,而當權派的整體實力也會因而削弱。根正不鬥苗紅,這種兩敗俱傷,是本地左派陣營乃至北京都無法接受的。
按目前揭發出來的誠信問題資料看,梁因疑點好處歸「被告」,故唐的麻煩比較大,但他一方面可以辯說:法治社會不能搞株連,而他不能搞大義滅親把妻子的不法行為主動供出(已有唐營人士這樣公開替他緩頰),另一方面則由政府中的支持者出手,揭發更多梁的誠信問題。
政府掌握的材料多的是,關鍵時刻要整一個人特別是商界人,並不困難。如此魚死網破,當權派包括政府的總體聲譽必江河日下,直接影響以後可能出現的普選結果。但為了爭得大位,對候選人而言,這些算什麼?
如果勸退梁振英…
又假如曾主席只勸得退梁,又或者梁被爆出更多黑材料,不得不退(經證實在公事當中謀取私人金錢或其他利益,罪名當然比在私人住宅裏深挖洞來得重),則當權派面對的問題有是另外一種。如前所述,一方被勸退,不表示其背後勢力偃旗息鼓;梁退之後,其支持者勢必力攻唐的最大弱點,不是誠信出問題而是他代表着最大資產階級集團。
攻這一點,梁營有優勢,因為一直以來梁就以各種姿態討好中下層,試圖「代表」草根。梁用此策略,不見得會影響小圈子的投票結果,卻必然加深階級矛盾。當權派裏,草根鬥資本鬥得兩敗俱傷,削弱整派實力,亦是北京不能接受的。
上述分析顯示,無論曾主席出馬勸退哪一個,實質的和解作用都很小,強力反彈卻很可能,結果不是原來的問題惡化,便是引致新的矛盾,對當權派整體的代價都很大,北京很難同意。「裂痕」難修補,因為不是區區「裂痕」那麼簡單,而是反映當權派內部的一個犬牙交錯劈鑿不開的恐怖平衡。曾主席要當女媧煉石補當權派之天,難!
本來,在一個公平公開的特首普選裏,以曾主席的人脈關係、性格和政見,參選得勝的話,足可發揮重要的橋樑作用,消弭社會上過了頭的對抗意識。但是,在一個由板塊利益寡頭壟斷的小圈子選舉裏,他卻是一點力量也沒有。一向很深的板塊之間的敵意,因為這次假選舉而加深加固,想清楚便知必然。曾主席曾經大力反對2012雙普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或者曾主席認為,上述困難都可以克服,只要黨願意。若有此想法,則他此刻要深思的,既不應是一己人生規劃得失,也不是當上首長以後能否勝任(只要有某些德性,當好領導並不那麼難,看美國前總統列根便知),更不是如何精算他能取得多少進場票、表決票,而是要確定他背後的線的實力,是否足夠震懾兩大板塊停止惡鬥。果若是,則筆者願給他一個善意提點:不必妄想。
如果背「線」不夠肥…
道理很簡單,說白一點:線分肥瘦。香港回歸十多年,曾主席不曾當過大官發過財,如此兩袖清風,背後的一定是瘦線;往上供奉得少,線能夠發下來的政治資源便少,怎似兩大財團板塊後面的肥線?
明眼人知道,線與線之間,一向都是地盤之爭,在北京的黨內最大戶分得的地盤最肥。財團板塊後面的線,少不了都是太子黨級的、國企黨委書記級的,堪可謂門當戶對。曾主席背後的線上的,大不了是德高望重但勢弱權輕之輩,怎麼去收編人家人強馬壯的肥線待他管?歸根到底,是奶酪可以動線,線動不了奶酪。這點曾主席想想便清楚。
四十年來筆者對曾鈺成這位「城中最後一個馬列主義者」有慣性好感,總希望他的努力有一天得到回報,但今回曾主席當不了女媧補不了當權派的天,卻是肯定的了。
註:見1929年12月毛發表的文章〈關於矯正黨內的錯誤思想〉:「至於個人缺點,如果不是與政治的和組織的錯誤有聯繫,則不必多所指摘,使同志們無所措手足。而且這種批評一發展,黨內精神完全集注到小的缺點方面,人人變成了謹小慎微的君子,就會忘記黨的政治任務,這是很大的危險。」這段文字的引用,在文革達到高峰,今天在大陸的官文裏還是隨處可見,因為對貪官污幹來說,真是太有價值。
《信報》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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