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5, 2012

從孔子身份認同之複雜看香港人 - 練乙錚


2012年2月15日
練乙錚

從孔子身份認同之複雜看香港人


中聯辦郝官員非常討厭「香港人」這個概念,認為所有港人都是「中國人」,毋容選擇。北大孔教授隨後卻說,港人是狗不是人,當然也不是什麼「中國人」。說法如此相反,受眾左右為難無所適從;不過,想深一層,便知那是共產黨常說的「對立統一」。

兩段看來相反的話語合起來就是:「要麼乖乖認同『中國人』,要麼你就是狗」,官員說前面的一半,後面的由教授補上,語意便發揮完整。大陸給香港賀龍年的,竟是這樣一杯隨你怎麼喝的敬罰酒,港人由是扯火。傷害已經造成,毒素還在發酵,連台灣也受影響。現在任憑中聯辦及北京當局怎麼止蝕,也於事無補。兩把名嘴一句話,中共十五年對港統戰功夫基本泡湯。
身份認同 從不簡單
今天,就和大家談談「身份認同」。先講一段古。九七前夕,筆者代表本報參加亞洲學會在紐西蘭皇后鎮召開的研討會,主題大約是展望回歸之後的中港關係。某段小息間,會友還熱議不斷,其中一位(西人)可能看過鍾民調當年的問卷,問筆者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是「香港人」居多,筆者答道:「你的問題語意不確定,指的若是…… 」話還未說一半,旁邊站着的CY梁(對,就是你想到的那位)忽然插嘴:「Joseph! What ambiguity? You are a Chinese! It's as simple as that!」 西人打了一個小突,筆者卻並不介意,只是覺得此君恐怕是立場堅定觀點非黑即白那種。今日中聯辦郝官員的思路,就和彼時梁君差不多。
身份認同從來不簡單。拆開來看,「身份」和「認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身份是客觀的或外加的,認同卻是主觀的、內在的,由個人理性或感情決定。現實生活中,兩者往往相生相剋,嚴重的可以死人。從學問角度看,內涵則異常豐富有趣。再遠的不說,筆者便由孔教授的老祖宗孔夫子談起,借助有關的學術研究,點出問題之複雜。
殷周更替,周朝八百年天下,自始至終貫穿着殷商遺民的身份認同問題。在史書裏,在《論》、《莊》等典籍記載的事例中,在儒、道兩家的核心哲學爭議下面,這個問題都顯而易見,具有廣泛持久的政治張力;歷代乃至民國以來的學者,包括王國維、胡適和今人鄭吉雄等,都做過不少有關研究,知之甚詳【註】。
孔子是思想家,生活於東周大環境,成年後成為儒學掌門,對這個問題充分敏感。事實上,經典文獻顯示,孔子深受自己的身份認同矛盾困擾,直到生命盡頭!關於孔子的身世,有三點史實要留意:他是殷商遺民領袖微子(名啟)之後,生在周王朝已經式微的春秋時代的魯國,本身不是周天子直接管轄的臣民。下面,筆者先介紹孔子的主觀政治認同,然後回過來參照他的客觀身世、身份。
周公制禮 孔子折服
瞭解孔子的政治認同,有兩事堪稱關鍵。一、孔子談禮制,比較了夏、商、周,提出「三代損益論」,最後說:「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一個「從」字,說明他認同周朝的政統道統(見《論語.八佾》)。二、孔子臨終前七日夢見自己的喪禮,看到靈柩竟是按殷代禮制擺放,置於靈堂兩柱之間。翌日,學生子貢來探病,孔子向他道出可說是走到人生盡頭的真情:「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閒(間)。昨暮夢坐奠兩柱之閒。予始殷人也。」一個「始」字,迴光返照,說明孔子最終未能忘本(見《史記.孔子世家》)。對比兩事,前者體現孔子的理性。
孔子精研周代禮制而為之傾絕;他最崇拜的政治人物,就是替周朝制禮作樂的周公旦。不過,令孔子折服的,首先是周代禮制背後的那套價值。〈八佾〉篇裏,孔子反復提到,制度的內涵,以及人對此內涵的由衷敬愛,比制度的形式重要。因此可以說,孔子對周朝的政治認同是基於價值觀念的理性認同,而不是「生為什麼人、死為什麼鬼」那種。
然則第二件事談夢,體現的卻是孔子內心最深處的感情基因。孔子不語鬼神(又是一種理性表現),但談夢卻不止一次,而另一次(見《論語.述而》)同樣有意思,是談自己沒有做的夢:「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人老了,對理性的執着也許稍斂,隨心所欲之際,更易受感情基因支配,於是不再夢周公,也不夢周禮而夢殷禮。弗洛伊德泉下有知,當撚鬚微笑,但孔子落葉歸根,不過是人之常情。
孔子處境 港人類同
跟着,我們看孔子的政治身份。和當時的大部分人一樣,孔子既是周天子的臣民,又是魯人。這個客觀情況,就和今天生活在香港的絕大部分人差不多,即既是中國人、也是香港人。孔子的時代,只有住在成周(王城,後稱洛陽)、受周天子直接統治的人,才沒有這種雙重身份,但那時是春秋末葉,周室開始衰微,周天子直接管轄的土地日益收縮,因此只有單一身份的人是很少數。
不過,孔子雖是「周天子的臣民」,但周天子並不是他具體效忠的對象。他和當時周室的關係可說相當疏離;整部《論語》裏,孔子沒一次直接提過當時的周天子。他只在年輕時到過一次成周,卻是向老子問禮。其後,他常想當官施展抱負,但從沒想過要到天朝裏效力。他效忠的「周」,是比他早五六百年、處於黃金時代即文武周公旦那個時代的「周」。
到了晚年,孔子每每覺得遠未找到自己的理想國,反而日益厭惡周遭政治環境,不止一次歎說要移民。要移到哪裏去呢?「浮海」、「居夷」,都說過,就是沒說要移到成周。
二之一.明天續刊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本文主要參考台大中文系教授鄭吉雄力作〈從遺民到隱逸:道家思想溯源—兼論孔子的身分認同〉,此文網上可得。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