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
2009年2月6日
崖上波兒復返本初
麥稻
《崖上的波兒》在日本大收旺場,香港的反應亦不俗,不少朋友已第一時間看過。單從票房數字看,《崖上的波兒》不是本港同期最高,但論觀眾投入程度,應屬第一。
有雜誌報道提及,本片靈感部分來自John Everett Millais所繪的Ophelia畫作。為此細看此畫多遍,相信影響大概只限畫作而非內容,令其拋開電腦特技,重新投入最原始拿起鉛筆逐幅畫,畫下十七萬多幅之外。坦白說,表面上實在看不出畫作跟故事內容有何關係,尤其是Ophelia這個莎劇人物,其角色起源是一個自殺女子。但反覆凝視之下,竟又有所悟。死在河塘的Ophelia,與身邊河水落葉盡為一體,未可二分,生命過去,回歸自然。
是的,不論故事或動畫,回歸自然才是本片成功之處。荷里活夢工場以特技把水畫得出神入化,如《海底奇兵》般固然好,但本片重現簡單之美,以原始方式說純真故事,未嘗沒有東方智慧。
可愛又可怕的自然
片首點題講人與自然。波兒幾乎死於捕魚打撈船下,僥幸藏身於玻璃瓶內,被宗介發現,才有之後的故事。一如他的其他作品,環保訊息重要,但不刻意。根據《出發點1979~1996》一書,宮崎駿對於人與自然的相處,想法跟一般環保人士不同。他認為,大自然有可愛也有可怕一面,要真切體會這點,才懂得如何與之共處,而非單純從人的角度談保護自然。從這一點看,實有別於西方人講環保的傲慢。他所做的其實是透過動畫,表達小孩子內心既想刺激,又怕冒險的微妙心理,顯出一體兩面。
戲中小孩宗介和波兒許諾的一幕是高潮所在。人魚之戀,人與自然之爭,故事開始一路潛在的種種衝突,這一刻必須有所解決,給予觀眾解脫。表面看來,這裏談的愛老生常談,不外乎要宗介接受真正的波兒,明知她本是金魚,並承諾以後愛護她。但如果細心一點看,波兒母親海洋之母說實在曉有深意。她說過,波兒找到真心愛她的人之後,只有當她放棄原有的法力,才會變成人,重點是,假如他日宗介不再愛她,波兒便得化為一個氣泡。
換是現實生活中的人,理性一點看,從父母角度,兩個只有五歲的小孩,竟在說情定終生,似乎略為遙遠;從男孩角度,不錯,今天波兒如嬰孩般可愛,但將來則難預料;從女孩角度,若因男孩變心而自己被迫化氣泡,不要說正宗女性主義者難以接受,多數今天的女性相信亦不同意居多。
對於這個全劇最關鍵的一幕,究竟應該如何理解?憑宮崎駿一直以來的作品看,他少有政治不正確,除了環保、反戰、飛行等主題經常出現外,更喜以少女角色來表現勇敢果斷,並認為由女性的行動去呈現這一種精神較有力。看着波兒為自己爭取幸福的努力,不論是在避開拖網時的靈巧,或決心擺脫父親的控制,堅持追尋自己所愛的宗介,明顯與其他作品女主角的獨立精神一脈相承。
波兒是獨立個體,有為自己決定命運的權利和責任。權利易明,責任則是選擇後的代價,決定既有得失取捨,即是有意識地選擇是人是魚。有權利界定自己,也有責任為後果作出承擔。
赤子之心 打破人我
話說回來,上述的權利責任論只是中間過程,未到精髓,未擺脫成年人思維局限。要看得懂宮崎駿作品,赤子之心是關鍵。小孩子既然同樣有權利和責任意識,一樣可作決定,即使可能錯,但不輸成年人太多,因為成年人同樣可錯。相反,只有小孩子才可專注當下,過去轉眼忘,將來很遙遠,現在才真實。時間如線,現在即線上無限的點,不佔空間但同樣真實,加起來就是生命。小孩子注意力僅及一點,沒過去或未來,卻弔詭地把握到現在。
相反,成年人心思永遠投向將來,所作一切只為準備將來,恍似沒法確定將來即什麼都沒意義。偏偏這心態注定永不快樂,因將來實永不可知。自以為現實理性,卻其實自我推翻,忘了生命真意。生命是什麼?披頭四成員約翰連儂說得好,生命就是當你正忙於制訂其他計劃時所發生的事。
慢慢地,隨年紀漸長,小孩子長大成人,失掉天真無邪坦誠直率的心靈,人與自然的距離愈來愈遠。用宮崎駿的說法,小孩子本是上天的禮物,但慢慢長大後,卻變成人為的產物。
從這個意義看,宗介和波兒一起,正是人與自然的一種融合的象徵,宗介是人,波兒是自然。小孩子不認為有何不妥,成年人卻期期以為不可。由人變成水中生物的波兒父親的態度,正好反映人與自然的割裂。只有小孩子不受世俗的眼光,把握當下,才能融入自然,打破人我、物我之隔。
宮崎駿把我們帶回海洋去,是人回歸到其生物根源的極致,因為,眼光若夠遠,人類來自草原,眼光放得更遠,生物皆來自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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