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5, 2010

「次主權」是個好東西 - 練乙錚

2010年9月15日

練乙錚
「次主權」是個好東西

特首曾蔭權在人質事件中給菲國總統打了一通電話,無意中引出一個以前不曾在香港大眾空間出現的概念──「次主權」。 此概念既政治又學術,內涵相當豐富,是以評論不絕,可惜政治權勢不當介入,爭辯遂偏重在使用此概念之應與否,很快成為「立場」攻防戰。

提出此概念的年輕學者遭遇空前壓力,不得不退出辯論,繞道而行,港人思想和認知空間因之未能有效開闊,而內地在中共管治下常見的那種以政治拳頭解決學術問題、嚴防非黨學術思想影響社會的霸道行徑,在「一國兩制」運作十三年之後,亦由一些本地政學界人物牽引。遽然而至,在政治氣氛因政改方案通過而稍有緩和之際,打出震懾第一槍。此事誠屬不幸,勢將強化本地學者對治港圈子的離心傾向,並在大得多的中國統一問題上,產生不良影響,本文先討論此點。

筆者請大家看看台灣偏藍傳媒《聯合報》上周五發表的一個探究兩岸關係的當地民調結果。先先看正面的。

(一)六成九的民眾認為大陸發展成為世界第一強國的機會濃厚,僅二成二不看好;

(二)六成三的人樂見大陸持續發展、不擔心兩岸國力發展懸殊,有此憂慮的僅佔三成;

(三)對兩岸發生戰爭的估計,以可能性最高為十分,最低一分,則民眾的平均估計只有三點二分。對兩岸關係其他方面,包括民間交往、官方互動、經貿狀況,民眾觀感大體不錯,持非敵對看法的人都佔最多數,總的來說持平。唯獨是外交,佔四成的最大多數民眾認為,兩岸在這方面處於高度競爭甚或敵對狀況。對其緊張程度的感覺,最高為十分的話,平均是六點二分。

民調總的來說,顯示台灣人對大陸觀感一般不錯,但一涉及主權(外交最涉主權),態度卻截然不同。如果和十年前的同一民調結果相比,這個反差更加強烈。受此意念支配,島內統獨傾向十年來變化又如何呢?

是次民調顯示,台灣人的統一意識不斷減弱。希望兩岸「永遠維持現狀」者,今年達百分之五十一,首度超越半數,和十年前同一民調相比,激增接近二十個百分點;而主張急獨或緩獨的,現時合共百分之三十一,十年來亦增加超過五個百分點。相反,主張急統或緩統的,合起來今年只佔百分之十四,十年來少了二十個百分點,跌幅幾達七成;「統一」意識在台灣已明顯泡沫化!這個趨勢,並沒有因為民進黨下台、馬政府成功推動兩岸經濟融合、外交休兵而有所改變;大陸十年來經濟發展成績耀目,但台灣人依然不為所動,反向而行。

毫無疑問,在統一問題上,北京對台一向叫價過高,以老大自居,硬銷「一國兩制」,現在已經山窮水盡。除了連戰和李敖等幾個統派大好友,民間大多數人沒興趣,大陸涉台工作黨政官員還以為很有成績。其實,中共多年來在統一問題上,視黨派利益高於國人總體利益,死硬壟斷國家主權,把台灣愈推愈遠,客觀上有損民族利益、違反民族大義,大錯特錯。是時候北京放棄「主權」迷思,認識並接受「次主權」觀念,並以之建構新的兩岸統一框架。

六十年來,無論在政治、經濟、社會建設、教育、文化、福利、環保等絕大多數方面,台灣取得的成就高於大陸、早於大陸。大陸只有在國防、航天、高速鐵路、考古等少數能享規模經濟的方面領先,故對中華民族來說,台灣的發展具指導意義,比美香港經驗;具體對大陸經濟的貢獻,甚至比香港還大。

台商在大陸生產iPhone、iPad,過程的技術含量高,管理水平先進,提供就業機會多。富士康一個廠就聘幾十萬、過百萬大陸員工。港商的最出名項目,則僅是幾個地產巨賈在北京上海等少數大城市的地皮炒作。因此,無論從哪一角度看,在兩岸統一過程中,台灣與大陸都應該是對等的,平起平坐的。香港的管治圈子裏有人不能接受這個觀點,多半是有奶便是娘之故,並非從民族大義高度看問題。

常言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個新的、且是今後唯一能夠打動台灣人心的兩岸統一框架,便是「一個中國、兩個對等的政治實體」。這個說法,李登輝、馬英九等人早就在九十年代初提出;筆者現在加上一筆:兩個對等的政治實體就是兩個「次主權」。一中之下,不僅台灣享有的是「次主權」,大陸該有的,也只能是「次主權」。

在政治科學的名詞當中,「政治實體」一詞很蹩腳,來自英文「political entity」,而「entity」一字本來就十足無厘頭,如同粵語的「嘢」字,只不過聽起來多幾分莊嚴。

「次主權」一詞,不僅望文生義,而且經過學者嚴格討論之後,還可賦予重要具體內容。在上述新框架之下,對內而言,「主權」應是虛的,由全體民族成員平等而完全擁有。虛不是無,而是指精神上的東西,常常比實物更有價值。(GDP崇拜者難懂這個。)

然而,在框架之外,亦即對國際社會而言,「主權」涵蓋土地和人民,當然是實的,維護「主權」的義務便更是實的,應由兩岸通過訂定「次條約」一起承擔、遵守。兩岸分別擁有的「次主權」也是實的,界定其內涵很重要,這就牽涉香港近日的有關辯論。

香港本是一個理想的思想實驗室、體制試驗場,各種思潮概念都可在此深入討論、試行、實踐,中國其他地方可以借鑑。「次主權」概念夠新鮮、不成熟,卻很有潛力,正是本地知識界討論的好題目。

例如,筆者既把「次主權」用於描述兩岸統一框架之下、大陸和台灣在「一中」之內的授權內涵,則明顯這個概念不能用於香港,但香港特區政府享有的權力,完全可稱為再次一等的「亞主權」。這種把化學分類術語借用到政治領域的做法,孫中山先生在《三民主義》裏談殖民地性質分類時便用過,認為當時的中國是一個比殖民地還不如的「次殖民地」。後來,郭沫若在他的力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裏,更用上「亞殖民地」這個詞。如此,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引用同一方法,替和主權有關的層次概念命名呢?

如此等等,都是可以而且應該繼續深入討論的問題。可是,有些人認為,「次主權」這東西在西方學術界不起眼、不正統,本地學者無謂提。對這些人而言,似乎只有西方公認主流的東西才敢接受,潛意識裏其實是一種思想附庸,哪有半點魯迅說的「拿來主義」氣概?這些人當中有的更認為,「次主權」一詞帶有分離主義毒素,提者不懷好意,必須口誅筆伐而揭露之。

此輩即時下的一些愛國分子,調子很高,口號很響,客觀上卻是中國統一路上的絆腳石。試想:台灣人能保持現狀就覺得好好的,你要他接受「一國兩制」,據說連自己的軍隊也可擁有,卻容不得民間討論「次主權」。一提出就有官學二丑之流者出來打棍子,那你給他的「一國兩制」到底是什麼個貨色,不是很清楚嗎?

香港是中共最拿得出來的自治樣板,更是「一國兩制示範單位」。不過,十幾年下來,經此單位管治圈子中人高水平明示暗提,台灣人愈發「走夾唔抖」了。《聯合報》上周發表的那份民調結果,就是這些人的對台示範工作成績表。

《信報》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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