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日
練乙錚
學術自由幾錢斤?
幾乎整個夏天都在加國省親,享盡勝景與天倫,少有餘暇兼顧社會事物。8月底回到日本,又是新學期的開始,本想安頓一下之後,就一年多以來所見所聞,寫一些關於日本特別是日本大學教育的文章,不意只個多月,香港已經發生幾起大事,而碰巧最新事件便直接和大學有關,於是文章改為借事論理,談論「大學教育所為何事」,以期更有針對性;至於關於日本的東西,包括我是怎麼會到日本大學教書的,雖然有趣,都暫且少提。
大學,尤其頭牌大學,最能集中反映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念,並且包含着、推動着這些價值觀念的昇華。於是,什麽質地的社會便有什麽模樣的大學,一一對應,無一例外。看中國,就看北大清華復旦南開;看美國,就看哈佛芝大麻工威廉斯,觀一葉而知天下。不過,更重要的是,一個社會今天有什麼模樣的大學,這個社會便有什麽質地的未來。道理很簡單,恰如英國大詩人W. Wordsworth說的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故此,革命者取得政權之前一定要滲透大學,之後還一定要顛覆大學,不然不能改造社會,鞏固統治(滲透和顛覆,用在這裏是中性詞)。
九七前後,香港的大學裏,一眾校長副校長陸續當上政協,開始接受黨的領導,就是一個顛覆過程,按理本是必然,無可避免。不過,港大徐立之,當了好幾年校長還不曾進政協,想不是北京知難而願待,便是徐頂住了壓力吸引力。因此,對徐校長最近的道歉和承諾之真切,我們實在沒有什麼深刻的理由去懷疑。李克強訪港到港大,給足面子、好處,往後還會通過各種管道發功;這個多回合統戰博弈,就看徐校長以後怎麼玩。
歸根到底,是要看面子和好處能不能換取核心價值裏頭的自主、自由,一如近年北京和港人之間、乃至北京與台北之間不斷進行的更大更基本的博弈。李克強的大禮送商家,小禮送大學,弈中有弈,性質都一樣。
校長真切 毋須懷疑
北京的的革命唯物論者認為,國家強大就是一切(低一層次,穩定就是一切;大陸還有很多這樣的壓倒性「一切」)。大的看,鄧小平認為,殺人數百幾千,換二十年穩定發展,划算;近點看,曾德成認為,北京的大禮重要,港大學生權利比之微不足道,以大換小,值得,唔換就笨。出發點都是一樣:物質貴於精神,特別是某些源自西方的精神。
然而,就算是從國家利益出發,這種觀點也是短視的,長遠不利發展。今天就和大家討論學術自由對社會國家的重要性,從簡單歷史事例談起,以說明如下要旨:對港大的一點微弱香火,當權者無論是學術領導人、中央和特區政府高官,都應該無限珍惜。
嚴格的學術自由觀念源於西歐,雖然古代中國和印度曾有類似的觀點提出過、實踐過,並有人為之抗爭、犧牲。神權時代和專制帝制一樣,無學術自由可言,異端分子可被追殺、燒死;故歐洲要晚至十六世紀基督新教出現之後,有了多元思想信仰的可能性,對思想自由、學術自由的追求才日漸浮現。這種追求,很自然比較集中出現在啟蒙時代的荷蘭、日爾曼等地,造就了在萊登(Leiden)、歌丁根(Goettingen)、柏林(Berlin)等地的幾所大學的學術重鎮地位,其中尤以歌丁根大學的正反經驗值得細看。
歌丁根大學全名是喬治.奧古斯丁.歌丁根大學,是英皇喬治二世(名為喬治.奧古斯丁)特別為彰顯學術自由原則於1734年設立的;歌丁根是他的祖父在日爾曼的領地。德國的大學,為什麼是英皇設立的呢?原來當時的歐洲,泰半還是神聖羅馬帝國天下,不過帝國幾乎已經到了末期,喬治二世屬於日爾曼漢諾伐家族血統,此家族通過神聖羅馬帝國的落日餘暉統治英國凡六代二百年(1701-1901),喬治二世是其中第三代,也是最後一位非英國土地出生的英皇;他還是神聖羅馬帝國推委會成員(prince-elector),有權推舉帝國首領,地位非常顯赫。
學者雲集 人才輩出
按學術自由大原則成立的歌丁根大學,馬上吸引了大批歐洲一流學者前來教研,人才濟濟光華奪目,所以從一開始,它在日爾曼的大學當中,便名列前茅,而幾十年之後、十九世紀初,已上升為歐洲頂級大學,慕名而來學習的年輕人,後來成就大事業的,不計其數,大家耳熟能詳的,僅政治家便包括法國的拿破崙、德國的俾斯麥、奧國的密特涅、中國的朱德(後者曾在民國時期以勤工儉學身份在歌丁根就讀,此事筆者於十多年前的一篇《信報》文章介紹過)。
其他學科的學生還包括哲學家叔本華、哈貝馬斯、詩人海涅、社會學家韋伯、銀行家J.P.摩根、原子彈之父歐平海默、上一任德國總理施羅德 (G. Schroeder)、生化學家克里布斯(Hans A. Krebs,1953年醫學諾獎得主,細胞學中的Krebs cycle 發現者,上過大學基礎生化課的,都知道他的貢獻)、語言學家兼教育家洪堡特(W. von Humboldt,1810年創辦柏林大學;柏大於1949年改名為柏林洪堡特大學,未幾分裂出柏林自由大學,分屬當年的東、西德,其與學術自由的瓜葛,更是一部血淚史,不過那該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歌大成就非凡的學生,簡直不可勝數。
歌大地位 無可比擬
今天的歌丁根大學以文史哲出名,延續了它設立初年在法律學領域建立起的無可比擬的領導地位;但是,不可不知,它在數學和物理學方面的總體成就,在近世科學史中,沒有別的大學比它更出色、更浪漫!號稱史上最偉大數學家高斯(Carl Friedrich Gauss,也是物理學、天文學史上巨星),長期在歌丁根任教,光是簡介他在不同領域作出開拓性的研究成果,便可寫一本書;他教出的學生包括Riemann、Cantor、Dirichlet、Moebius、Kirchkoff……,這些名字,本科唸數理的人無一不知。
十九世紀末,數學大師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坐鎮歌丁根,歌大續執世界數學界牛耳;希氏於1900年提出的二十三道難題,百多年來世界上無數一流數學家甘願為之奮鬥終身,包括國人熟知的丘成桐、項武義、陳景潤。
物理學方面,十九世紀末的歌丁根,開始滙集原子核子物理人才,不到二十年,便成為此當年顯學的世界中心(那時美國在物理學界還未入流),泰斗雲集包括費米(李政道、楊振寧的老師)、海森堡(發現「測不準原理」)、泰勒(氫彈之父)、保利(提出保利排他律,現代化學奠基者)、狄拉克(提出「反物質」存在說,1932年實驗證明正確)、普朗克(量子論開山祖、定義普朗克常數,宇宙五大基本常數之一)……。歌大在科學方面的成就非凡,其教研人員和學生合共獲得四十五個諾貝爾獎,最大部分是於二十世紀前半期在物理學方面取得的。
歌丁根學術氣氛濃厚,科學史家 Robert Jungk 寫的Heller Als Tausend Sonnen(1956,英譯Brighter Than A Thousand Suns,台灣中譯《光芒萬丈》)記述歌丁根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光景,有一段寫該鎮大學旁邊的酒吧,多是歌大學生光顧,一到晚上,學生到那兒一面喝酒一面論學,粉筆在餐桌面上記心得、做推導,寫上密密麻麻的字句、方程式,最後喝個酩酊大醉;打烊之後,店小二都不敢抹桌子,因為第二天晚上學生來了,要看前一晚寫過的,然後寫上新的;不知多少重大學術發現、創新,便是在酒吧桌上寫下、產生。酒吧如此,校園不必說。
學術自由 豈能受制
學術氣氛靠學術自由支撐。歌丁根好景不常,曾經兩度遭劫,頭一次發生在1837年。當時的漢諾伐王Ernest Augustus一世,也就是大學創辦人的孫子,竟試圖把爺爺當年開創的事業砸個稀巴爛,撕毀大學憲章,解僱公開反對他的七位教授,當中還包括威廉.格林和雅各.格林,就是寫格林童話的那兩位。事件嚴重打擊校譽,歐洲各地來的學生大量因此流失。
然而,第二次的打擊更要命,那就是1933年希特拉搞的「反猶太物理學」大清洗,主要對象是愛恩斯坦等猶太裔物理數學權威。大師掃地出門,性命不保,只得離開德國遠走高飛,大部分去了美國,後者馬上成為物理數學第一強國,直至今天。當時從歌丁根出走的,包括氫彈之父泰勒;三位元物理學諾獎得主Max Born、James Franck和Eugene Wigner;數學家Emmy Noether及Richard Courant。
Noether研究抽象代數,愛恩斯坦說她是史上最優秀女數學家,有重要定理傳世。她在歌丁根指導的博士生包括中國數學家曾炯之;曾氏在抽象代數領域有重要成果,是為曾定理(Tsen's Theorem,1933),可惜他回國後英年早逝,1940年四十三歲時去世。Courant到美國後,任教紐約大學,學校以他的名義設立應用數學研究所,是為大名鼎鼎的Courant Institute,枝葉遠播,前香港浸大數學系教授吳士駒便是此所出身。
經此一劫,歌丁根大學風流雲散,雖然今天多方面回復一流水準,但黃金時代已過,難與昔日匹比,近年在某份排名榜上,只排到四十多。無他,希特拉打壓學術自由之過也。(大學排名榜很多不同。維琪資料:若按師生取得諾獎的次數,現時哥倫比亞大學以96次排第一,跟着是劍橋(88)、芝大(85)…、歌丁根(45),排十二;不少數字還有爭議。今年剛發表的《時代》世界大學排名榜,依次是哈佛、加州理工(Caltech)、麻省理工(MIT)…;哥倫比亞排十八,香港大學二十一,歌丁根(四十三)。
對國人來說,歌丁根大學值得一提的,還有它的威廉皇流體力學研究所(後改稱普朗克動力學及自控研究所)。此所1925年成立,首任所長是Ludwig Prandtl,他在歌丁根的最得意門生便是馮卡門(Theodore von Karman),即錢學森在美國求學時的恩師。馮氏乃猶太裔匈牙利人,也是三十年代受希特拉迫害、避走美國的科學家之一。大家記得,2009年錢學森臨終之際,特意向探望他的溫總說:遺憾中國還未能有一所一流大學。筆者推想,錢老當時心中嚮往的一流大學,除了他早年在美國唸書、教研的麻省理工、加州理工之外,一定還想起恩師馮卡門背後那生於自由的歌丁根。
國家強大靠學術,學術發展賴自由。上月發生在香港大學的極壞事,令人不寒而慄。今天,整個中國大陸上的學術自由香火,就只剩下香港特區裏的一丁半點。一國兩制之下,善莫大焉。關心國家民族前途的人,能不齊心保護它?
徐立之校長,你得義無反顧。李克強先生,你要好自為之。
《信報》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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